南非电影《黑帮暴徒》,是 2006 年国内唯一引进的奥斯卡获奖影片。原名“TSOTSI”,是对黑人帮会成员的一种称呼,电影改编自南非著名作家卡索尔的小说。感谢电影局更名为《救赎》,使影片的主题一目了然。尽管导演着力展现了黑帮和贫民窟,但南非电影第一次获得最佳外语片奖,还是令举国欢庆,南非总统甚至特意为此召聚了酒会。
一个叫大卫的黑人流氓,在约翰内斯堡附近的镇上,与他的同伴四处游走,找寻抢劫对象。影片很平静地叙述了他们在地铁上持刀杀人的一幕。大卫的动辄杀人,甚至超出了贪财的必要。只为了夺一辆车回家,他毫不犹豫地就向一位黑人妇女开枪,就像童年时他父亲毫不犹豫地踢断一只狗的背脊。在人间的法律里,这样的凶徒实在不可饶恕。无论蒙太奇描绘出大卫的童年如何含辛茹苦,但他终究变成了一个比他憎恶的父亲更加令人憎恶的人。
故事在此时转弯,大卫杀人之后,在汽车后座意外发现一个女婴。接下来的情节就离开审判,而接近了救赎。大卫将女婴带回家去,决定照料她。他甚至用枪绑架了一个寡妇来替婴儿喂奶。有人说婴儿的柔弱与无辜,激发了大卫心中隐秘的人性,这个女婴似乎成了大卫的救赎者。最后他决定将孩子送回去,并在此时被捕,在惊惶和挣扎中举起了双手。
87 岁的南非前总统曼德拉看过这部电影后,公开承认自己青年时曾几次偷过邻居的猪。这使人想起他的名言,“生命中最伟大的不在于永不坠落;而是坠落之后总能再度升起”。也使人想起奥古斯丁的《忏悔录》,他年轻时也是一位浪荡子,一次把邻居树上的梨子全摇下来,奥古斯丁说,这样做不是因为饥饿,因为梨子都拿去喂猪了。“我这样做,仅仅因为我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恶本身对人产生了不能摆脱的诱惑。
也许电影局和许多观众一样,并不十分理解“救赎”的意义。国内评论将这部电影称为一个浪子回头的人性救赎故事。但人们往往把“赎”的意思轻轻放过,只把眼光落在“救”上。有两种拯救,一种是自救,一种是“赎救”。所谓人性的乌托邦,就是相信人性本善的自我拯救。荒诞的是若没有这种相信,人性当初也不会堕落了。如黑格尔的名言,“我们应当绝对服膺于一个事实,世界上一切伟大的功绩无不是凭借人的激情成就的”。这不就是对原罪的一个呈堂证供吗。假如人的拯救反而需要回到这个起点,就成了一个加谬式的“西西弗斯的神话”。
影片暗示了大卫的犯罪与他童年遭遇的关系,使一个杀人犯能够被理解,而不是被看为一个与我们无关的恶魔。大卫其实就是我们。2006 年的电影《帝国的毁灭》,是德国战后第一部直接刻画希特勒的影片。希特勒的银幕形象非常的人性化,引起一些争议。其实一切伟大的艺术作品都是令人不安的,当希特勒被小丑化,每个人心里都感到无比踏实。为什么要以对人性的体谅去理解和描写那些罪大恶极的人呢?因为我们从中感到内心的黑暗犹如大海翻滚。夜里无法高枕无忧,说我与一个杀人犯,我和希特勒或东条英机的距离,就像人与兽的距离那样远。
人性与良知的功用是使人知罪,而不是罪得赦免。相信人性本身可以拯救人的灵魂,这种看法其实正是一切专制主义的源头。因为这意味着完美人性在现实中的可能,意味着拯救的意思就是一种人拯救另一种人。如果婴儿拯救了黑社会,在另外的版本中,就会变成先知先觉拯救了后知后觉,特殊材料拯救了普通材料,或君子拯救了小人,领袖拯救了众生。对婴儿的偶像化,就是对斯大林的母乳喂养。但“赎”的意思是罪得赦免,罪就是罪,罪一定要付出代价,否则公义就被一笔勾销。公义的真实性是救赎的前提,否则连救赎都成为不必要了。因此救赎的方式,一定不能反过来折损公义。为什么犯罪的人不能自我拯救?因为宇宙中的任何一个罪都不可能烟消云散,罪只能被赎回,不能被遗忘。换句话说,救赎并不是一种公义的健忘症。
最初,当我读到《希伯来书》说,“按着律法,凡物差不多都是用血洁净的,若不流血,罪就不得赦免了”。我心中那个世界的确摇晃了半天,随后生出一种抗拒。这个世界已够血淋淋了,为什么连救赎的盼望,也一定要沾着血呢。不能从天上至高的地方说一句话,整个世界就被倒转吗。
耶稣讲过一个或许是最著名的浪子回头的故事。一个小儿子分了父亲的产业,又挥霍殆尽,过着浪荡的日子。一天他醒悟过来,回去对父亲说,“我得罪了天,也得罪了你。我不配做你的儿子,请把我看为一个雇工吧”。但他的父亲怎样呢,这位父亲迎出门去,抱着他的颈项,又亲他的嘴,吩咐仆人说,“把那上好的袍子快拿出来给他穿。把戒指戴在他指头上。把鞋穿在他脚上。把那肥牛犊牵来宰了”,因为这个儿子是失而复得的。但他的大儿子却不高兴了。为什么浪子回头,就这么宝贵,岂不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耶稣又讲了另一个故事,说若有一百只羊,九十九只在圈中。但有一只迷了途,一位好牧人会撇下这九十九只,去找寻那只亡羊,甚至愿意为它舍命,愿意流血将它赎回。
有一次,我给一位朋友唱这首歌,《一百只羊,有九十九》。他说,这那能呢。谁不想浪子回头啊,可就如张爱玲在她的《半生缘》里说,“我们回不去了”。其实若真懂了这个故事,回头看这部电影,就知道大卫为什么留下那个女婴,他并不是想要一个女儿,是想做那个迎出门去的父亲。他的父亲没有做到的那个“父亲”,他渴望自己来扮演。其实他也不是真的想做父亲,是想成为那个被父亲抱在怀里亲嘴的浪子。这才是一个救赎故事真正的开始。大卫对婴孩的照料的确改变了他,但孩子不但不是他的救赎,保护这个孩子反成了他继续犯罪的理由。只是被救赎的盼望,就是对那一位愿意为羊舍命的好牧人的盼望被激发出来了。
可惜这部电影只拍到一半,仅仅向着警察举起双手,是悔恨的开始,却不是救赎的结局;是认罪的开端,却没看见赦免的可能。影片的原版海报,写着一句动人的话,“在这个世界,救赎者只来过一次”。没有一个为羊舍命的牧人,罪就留在那里成为一种永恒。没有一个迎出门去的父亲,这世界哪来浪子回头的事。
另一部电影,也是只拍一半,凸现罪的尖锐,却只能将盼望的果效放在镜头之外。伊拉克虐囚事件以后,好莱坞至少已有十部以上电影触及这个伤疤。2007年,英国拍了第一部关于英军虐囚的电影《该隐的记号》。也是在我看来迄今最深入的一部。我看的时候,山西黑砖窑的事件也刚好曝光。开始五分钟,那位英国少校对士兵说,在这场战争中,不会有人因不轨的行为而受到惩戒,“因为我们身上有该隐的记号”。我的心就痛了,我努力想那些黑窑的工头——他们也许不懂得这个圣经典故,那么汉语文化可能给他们提供什么不要脸的说法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大概最厉害的就是这句了。
当初该隐杀亚伯,就暗自将他埋了。上帝问,“你的兄弟亚伯在哪里”?他矢口否认,说我不知道,“我岂是看守我兄弟的吗”?上帝说,“你作了什么事呢?你兄弟的血,有声音从地里向我哀告”。
这句话,后来成了西方源远流长的“吸血鬼”传说的一个来源,在一部著名的吸血鬼小说中,该隐被视为第一个吸血鬼。因为他流了他弟兄的血。这只是一种文学手法,因为大洪水的审判已抹去了该隐一族。若在我小时候,说“你这个吸血鬼”,那么一定是指资本家或高利贷者。若在 2007 年这样说,就一定是指山西黑砖窑那些拐卖未成年人做奴工的人了。其实“吸血鬼”的传说,是对人的罪性的一种妖魔化的说法,比把希特勒演成一个疯子更有利于将自己撇清,说那些人根本不是人,明明是一种异类。消灭了这些家伙,大概天下就美好了。
上帝将该隐放逐到伊甸以东的“挪得之地”。在希伯来文中,“挪得”的意思就是流浪。但该隐不愿悔改,反倒埋怨“我受的刑罚太重,过于我所能当的”。他说,“你如今赶逐我离开这地,以致不见你面。我必流离飘荡在地上,凡遇见我的必杀我”。因为该隐杀了他的亲人,他料想其他的亲人也不会再当他是亲人。这就是罪的第二个代价,一个罪不但伤害一个生命,而且必将伤害所有人的关系。天下 13 亿人,都将为山西黑窑事件付出代价,谁也跑不掉。这就是为什么“罪从一人入了世界”。
上帝再次宽待他,说“凡杀该隐的,必遭报七倍”。于是耶和华就给该隐立了一个记号,免得人遇见他就杀他。
有人说,这是一个耻辱的记号,看见这个记号就知道他是杀人者。也有人说,这是一个恩典的记号,显示上帝对该隐的忍耐,希望他仍能有悔改的一天。如果换成武侠小说,一定会想到古龙《绝代双骄》里的“恶人谷”。只要犯罪的人逃到这个地方,就不能进去找他算帐了。“挪得”就是这样一个恶人谷,住在那里当然是一个耻辱,随时表明你是罪人。但住在那里也是一项恩典。因为那是一个避难所。后来以色列人出了埃及,进了迦南,耶和华吩咐再次设立了一个“挪得之地”,就是以色列大地上的六座“逃城”。人若误杀他人,逃到那里去,就不能再追究他。古龙的“恶人谷”就是从这里来的。
最近看到两个与“该隐的记号”有关的故事。一个是这部电影,用这一典故来形容英军虐囚事件。另一个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铁皮鼓》的作者君特·格拉斯,他在 2006 年公开披露自己一直隐瞒了纳粹党卫队成员的身份,引起德国文化界的莫大震动。后来他写了一封《给犹太人民的一封信》,发表在以色列的一家媒体上。里面说,纳粹党卫队的缩写“SS”,从现在起,直到我入土,“将成为我的该隐的记号”。他说,我不向你们请求宽恕,我将和该隐一样,带着这个记号终生被放逐。
在电影中,有两位参与虐囚的英国军人马克和肖恩,也和格拉斯一样对自己犯下的罪悔恨而绝望。这些年轻人走在伦敦街头,和所有人一般无二。但在伊拉克,英国军队在恐惧中陷入一种疯狂的、有组织的虐囚报复之中。马克和肖恩也和大家一样变成了野兽。回到伦敦,就像从一个“吸血鬼”的世界回到绅士的世界。当肖恩的女友发现他手机里对战俘进行性虐待的照片后,无法忍受,向媒体告发了他们两个。马克在他指挥官的背后学了几声凄惨的羊叫,说我知道我是你们的替罪羊。回家后,马克以各种虐囚的方式将自己折磨致死。临死前他给肖恩打电话,说“我们的罪永远也不可能被洗清”。
就如当初,弑兄娶嫂的克劳狄斯的哀号一模一样。
肖恩被马克的死震撼了,决意冒死在军事法庭上说出真相,把参与虐囚的全体英军官兵揭露了出来。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肖恩遭到军队报复,伤痕累累地被独自关押。他从门上的玻璃孔中望出来,从囚牢里望向不可见的天空,望着我们,仿佛从此被遗弃在另一个世界。
救赎的意思,就是一只替罪羊。鲁迅讲过一个故事,一家人有了孩子,大家都去朝贺。各说各的好话。轮到最后一个,他瞅那孩子半天,很肯定地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结果这个乌鸦嘴被赶了出去。圣经也有一个类似的故事,耶稣出生后不久,父母带他去圣殿。一个叫西面的人为他父母祝福,然后预言耶稣的死,并说他的母亲将来“心也要被刀刺透”。所有人都要死,但只有一人是为着死而来的。你大可指着那个马槽里的婴孩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唯有他一人,出生的目的就是去死,这就是替罪羊的意思。在人间的法律里“替罪羊”意味着冤案,而在上帝的计划里,“替罪羊”的意思就是福音。上帝的预旨是利用一桩冤案去拯救罪人,他自己就是冤大头。
“该隐的记号”既是一项恩典,也是一场延迟的审判。当初该隐和他的子孙向东、向东、再向东,布满了地面。后来亚当夏娃又生了一个儿子赛特。意思是上帝赐下他来代替亚伯。赛特的子孙开始求告耶和华的名。直到耶和华神以大洪水施行审判的时候,该隐的后裔仍和他们的祖先一样,“在地上罪恶很大,终日所思想的尽都是恶”。而赛特的子孙也与他们通婚,不再求告他们的神。上帝在赛特的子孙中唯独拣选了挪亚一家,终将该隐一族在大洪水中灭绝净尽。
看不见的恩典,就是逃不脱的审判。虐囚的军人,纳粹的作家,山西黑窑的工头,以及杀人犯大卫,他们都并非一种叫做“吸血鬼”的异类。或者说每个罪人其实都是“吸血鬼”,每个人都需要一座恶人谷和一座逃城。将他们放逐的,也终将把他们赎回。若救赎的盼望不是真的。肖恩、马克、格拉斯和大卫,他们就当真活在地狱当中了,甚至连那忧伤痛悔的心也是地狱的一部分。那么你告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我们,为什么要悔改,为什么要仰望,有什么理由不将虐囚和黑砖窑进行到底呢。
地上的公平和灵魂的救赎,是两个同时的机会。黑窑事件之于我们,就如虐囚事件之于他们。如果我是一个英国人,我就是马克和肖恩。但我是一个中国人,我是那被拐卖的,也是那拐卖人的。先知说,“这地遍满流血的罪”。我们都是吸血鬼,自古以来手上就有弟兄的血。上帝问我,你的弟兄亚伯在哪里?我答不出来。
唯独义人的血洗掉不义之人的血。义人若不愿流血,我们活着便是枉然。义人若流了血,不义之人却不愿相信,我们活着还是枉然。
2008年4月1日
——摘自 《天堂沉默了半小时——影视中的信仰与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