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吃什么,就是什么样的人。你读什么,就是什么样的人。你信什么,就是什么样的人,你说什么样的话,写什么样的字,你就是什么样的人。
所以移民去了美国12年的宜兰,最后冲着父亲爆发。我说中文的时候,不是一个好妻子。因为我从小在这种语言里,没有学会如何去爱。当我学会了另一种语言,活在英文中,重新获得了表达和沟通的能力,我才开始学会去爱。
父亲愤怒地说,难道是我和你妈造成了你的婚外恋?你背叛丈夫,爱上有妇之夫,又使他背叛自己的妻子。都因为我们没教会你用中文来表达自己?
一个多小时,语言夹杂、味道寡淡的故事,忽然进入高潮。言语稀少的父女俩,一口气说出了电影中一半以上的台词。宜兰说,你和妈妈就从来不谈你们的问题。所以我也学会了不谈,也不懂怎么去谈。
直到她学会英语,躲在英文中说I love you。另一个俄罗斯男人,宜兰说他还是一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大概和宜兰一样,他也只能在第二种语言中去爱。或许,也只敢在第二种语言中去爱。再刻薄一点说,当你失丧了在母语中的盼望时,也只配在第二种语言中偷情。这时,“偷情”不只是对一段婚外恋的描述,而是对宜兰和她情人的整个生命状态的界定。如果说,我的灵魂在今生就是一场流亡。那么我这一辈子,用两个汉字来描述,就没有比“偷情”更贴切的了——基本上,这是对“偷生”的一个更文学性的表达。
林和生先生送我一本,他译的《丧钟为谁而鸣》。玄学派诗人、大主教约翰·多恩,病入膏肓,躺在床上,当时伦敦瘟疫肆虐,每天都能听到教堂钟声为一位死者响起。多恩写下那段著名的感言,说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因为钟声告诉你两件事,第一,你必有一死。第二,你不是一座孤岛,人类是一个整体,任何一个人的死,都是我的一部分的减损。不过海明威引用这句话后,就被人文主义化了。因为在多恩那里,为什么、以及凭什么一个不相干的人死了,却是我的减损。在多恩与另一个死者之间,是有一个中介的,就是基督耶稣和他的教会。
多恩说,“教会为一个孩子施洗,和我有关”。因为这个孩子从此与主的教会相联系,而我是教会的一部分。因此,“教会安葬一个人也与我有关”,因为“所有人的生命都是同一位作者的作品,都属于同一卷书”。
宜兰的爸爸在电影里,也常谈到死亡,和对人生譬如朝露的追思。他逢人就说,从报纸上知道,蟋蟀要在地下活17年,才钻出来,夏天歌唱,然后死亡。他老伴去世了,和许多中国人一样,对生命意义的指望,延续到了女儿和未来的孙儿上。他来美国看女儿,骨子里不但要看一个从他而出的鲜活生命,也是来看一个死亡之后的世界。
华裔作家和导演,都擅长处理语言与文化差异。原著作者,是哈金之后,近年成就最著的华裔女作家李翊云。《千年敬祈》是她屡屡获奖的短篇小说集,包括爱尔兰一个全球奖金最高的国际短篇小说奖,“美国最佳青年小说家”奖,和美国笔会的海明威奖。语言的议题,也在小说与现实之间跳跃。因为李女士多次表示,她的小说拒绝译为中文。对我来说,看王颖这部电影,就是最方便的选择了。
有意思的是,多恩也用语言的转换,来描述死亡。他说,“一个人死了,就好像书中的一章,并不会被撕去,而是被转变为另一种更美好的语言”。书中的每一章都会这样被转变。换个角度说,这本《丧钟为谁而鸣》,其实就是约翰·多恩的清明节。但和我们不同,他吊唁追思的,不只是亲人,而是每次丧钟响起的死者。肉身衰残的多恩,在这三十三篇被称为“紧急时刻的祷告”的沉思中,最终获得盼望,以支离破碎的人类语言,抵达了伟大信仰的澄明之光。
但反过来说,清明节的意义,之于我们,仍然不是“丧钟为谁而鸣”。尽管清明也提醒每个缅怀亲人的人,你必有一死。但一个无从得到安慰的提醒,实在残忍。当多恩说,尘世是我肉身的凭据,天国是我灵魂的凭据。我们在亲人坟前,除了烧纸摆肉,糊弄自己的伤感,又能说什么呢。
婚姻衰败的标志之一,是我们几乎看不到一部用汉语来细致描述家庭伦理的电影。家人的生命关系及伦理张力,始终不是中国导演关怀的焦点。大概宜兰的话,套在李翊云和王颖身上也蛮贴切的。如果你在一种语言中,从来没有学会表达爱。当你学会第二种语言,你就只能远离母语,到艺术中去偷情。
宜兰的爸爸,年轻时参加革命,是一位火箭工程师。后来和女助手关系亲近,出来闲言闲语。这个“作风问题”,使他离开工程师的职位,做了半辈子文书。当他回答女儿,我和你妈从来没有什么问题。宜兰再次爆发,说你的谎言要到什么时候呢。就因为那个女人,从小,人家就指着我说风凉话。我和妈妈都知道。
这一段,特别叫我难过。因为看见盼望的丧失,比疾病更容易遗传,又比疾病更难以医治。幸福转瞬即逝,但捆绑与纠缠,却在一代又一代之间,抽刀断水水更流。
最后的场景,还是隔膜。父亲在房间,自言自语,讲述当年的真相。宜兰却在一墙之隔,收拾行装,转身而去。多少家庭如此相似,没有沟通,只有爆发。井喷式的关系,用一辈子来筑底。
宜兰和情人分手时,用了一句古话,“百年修得同船度,千年修得共枕眠”。她用英文说,你要祈祷一百年,才能共度一条船。你要祈祷一千年,才有好姻缘。不过修行与祈祷,刚好道出了佛教世界观与基督教世界观的迥异。修行在自己;祈祷,却是仰望一个万古以先的恩典。是否需要一个中介,在我们不能和好时,与我们和好;在我们无力沟通时,与我们相交。两种世界观正好相反。基督教的意思,就是相信那一位十字架上的基督,是这个必须的中介。就像多恩将每个死者与自己联系起来,透过基督完成这种联系,就是基督教。去掉这个中介,直接相连,就是人文主义。
所以,把“千年修得共枕眠”这句话,换成一个基督教式的回答,就是感谢神,像一首古圣诗所唱的,“万古磐石为我开,让我藏身在主怀”。除非基督已为我和我爱的人祈祷了一万年,我们因此才能爱。一个不知道如何去爱的人,总要找个地方藏起来。我藏到十字架的爱里面,宜兰却藏在了第二种语言里面。
2009年清明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