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 年 9 月 10 日。我在当月出版的臧棣编《里尔克诗选》的扉页上,题下一句话:
写诗,就是与一切神秘的和无限的事物做爱。
这样随意轻佻的语感,和早期里尔克谈论上帝的口吻如出一辙。剔掉修辞的不恭,我的大部分诗歌和我所理解的里尔克是一样的。诗歌是个人主义的救赎之道。
2005 年 3—6 月,外在政治因素使我的公共写作陷入半停顿。我转身整理、打印 1994 年至 2001 年的诗作。在 2000 年,我曾敲出 8 年间全部 5 万余字的诗稿。但在一次令人沮丧的电脑事故中,文档全部灭失。随后我的写作转向散文。我以一种经验主义的态度,信奉自由主义诸价值的普世性。将超验的背景泛化,对自由的实践,超过了对内省的迫切。一个转身,就逐渐失去写诗的激情,也将诗稿堆置一边。
同一年,好像一种总结陈辞。我这样写道:
诗歌与上帝为敌。
诗歌,是无神论者唯一的救赎。
2005 年 3 月。基督教华南教会的两位姊妹,其中一位是 2002 年一审被判死刑、二审改为无期的华南教会创始人龚圣亮牧师的妹妹。在我家里做了一次聚会。无限的事物第一次被我看见,呈现在她们虔敬的脸上。但我不能以任何轻佻的、文学的语言去描绘。我以诗歌的方式内省,以诗歌的方式挣扎。但多年之后,我身在现场。看见肉身的苦难与属灵的喜乐同在。
随后在我家中的礼拜天查经聚会开始了。我从几年来疲惫的公共写作热情中歇下来,重新回到一种内审的生活,渴望得到真理。使我有更大的勇气走在目前的路上不致跌倒。后来,林鹿带领我们诵读《诗篇》23 章:
耶和华是我的牧者
我必不致缺乏
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
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
他使我的灵魂苏醒
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
从中。我终于读到诗的极致。只有两种诗歌,一种是哀歌,一种是赞美诗。后者是我不曾了解的。也是大多数汉语诗人不曾了解的。哀歌是无神论者的救赎,是挣扎在审美与信仰之间的救赎。哀歌在本质上是渎神的。掌管诗歌的天使长也最容易滑向撒旦,企图通过语言的命名,“与至高者同在”,完成新的创世纪。
但伟大的哀歌也流露了对无限之物的景仰,铺叙了寻找属灵之家的艰辛。诗人在这一历程中的全部骄傲,和内心的脆弱。之间的张力就是哀歌最迷人的气质。
哀歌的极致,就是赞美诗的开始。赞美诗是信仰者的救赎之路。赞美诗的极致是《旧约·诗篇》。一切伟大的诗作其实都是对诗篇的模仿。我愿意举出的两个例子是里尔克和海子。
海子晚期的诗歌大踏步朝着赞美诗挺进,但这种挺进大半出于诗人在语言上的敏感,而非对神的顺服。海子最后死在哀歌与赞美诗之间。死在救赎的路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始终是一种无根的喜悦,飘摇的家园。这种喜悦无法说服海子。也无法持续的说服读者。
里尔克在 1901 年彻底脱离(天主教)教会,翌年开始了长达十年的《杜伊诺哀歌》的创作。里尔克是教会的异端,就像凡高是教会的异端。他相信上帝或者说愿意相信上帝,他寻找上帝或者说愿意用诗歌为自己构建一个上帝。但他反对教会,他以一种近似于新教的个人主义立场,反对天主教对教义的把持。甚至抗拒对基督的信仰。他说:
我有如此纯洁的早晨,我可以跟上帝交谈,我不需要任何人帮我起草致他的信件。
但里尔克并非改革宗。他反对十字架的道路,反对由基督的血带来救恩。这部分因为里尔克对尘世充满迷恋。他对基督教导致的对“此间”的轻蔑倾向不满。尤其是对于肉体和性爱的鄙视、亵渎、贬斥和诋毁。
如在《旧约·传道书》中,我们确能够读到和般若空观非常接近的、对此岸的看法:
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
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但在基督教历史上,对“此间”和肉身的一种特别的贬低态度,主要发生在古希伯莱信仰传统与古希腊的理性主义传统结合之后。新柏拉图主义的影响使禁欲精神和唯理主义的形而上学渗入教会当中。尤其在中世纪通过奥古斯丁,也通过阿奎那。
尽管新教对天主教会的禁欲和弃世倾向也有较大的修正。韦伯甚至还将新教伦理视为资本主义精神诞生的脐带。但里尔克走得更远,至少走得和尼采一样远。他愤怒的指责说,尘世和“此间的愉悦”被教会出卖给了天堂。在这个意义上他拒绝“三位一体”这一基督教核心教义。拒绝基督作为一个中介。于是在他笔下,“黑暗”,“大地”、“乳房”、“肉体”,等等。成了最显赫的意象,比神更加显赫。他甚至这样称呼神,“那位比黑暗更黑暗的”。
于是里尔克的个人主义救赎,终其一生也走在哀歌与赞美诗之间。一面,在他的哀歌中,反复出现对造物的“赞美”。
赞美。只有赞美!一个受命赞美者
祂像矿砂一样诞生于
岩石的沉默。
另一面,在他对“此间”的礼赞中,又随处透出虚无与回首。
倘若渴望爱情,你就歌唱恋人吧
她们闻名的情感远未达到不朽
那些被遗忘的恋人,你几乎妒忌她们
似乎她们比被满足者爱得更深
始终重新开始不可企及的赞美吧
和海子的春暖花开一样。对“此间”的任何辩护,都不能更深的触及无限之物。触及爱的本源。无论是恋人的肉身,还是面朝大海的景观。一个无神论诗人的原罪,就是用诗歌去替代信仰,用审美去置换救赎。用哀歌去顶替赞美诗。于是诗人们只能死在渴望“不致缺乏”的路上。
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是罪人的一种极致。所谓罪人,就是任何试图将此岸“彼岸化”的人。所谓罪,就是对彼岸和救恩的偏离。但如果世上连一个义人都没有。里尔克的诗仍然是使徒时代之后,尘世的诗人迄今为止最高的成就。“挺住,意味着一切”。这就是哀歌的极致,是罪人在哀歌中所能模仿的,最接近于基督的话。可惜里尔克虽对汉语诗人影响剧烈,但他的信仰之路和灵里的挣扎,多年来却被一群无神论者轻易地省略了。
里尔克作为救赎的诗歌状态,几乎也是我 8 年的诗歌史状态。对我而言,诗歌的路是救赎的路。从哀歌开始,到赞美诗结束。可是谁不想开始,谁又能够结束呢。谁有这样的勇气、智慧、虔敬和顺服去结束这个骄傲的历程?因此我的诗都是哀歌。我的罪在我眼里是罪,在上帝眼里并没有意义。因为耶稣说,“我已胜过了世界”。但哀歌的迷人之处,在于它是罪人写给罪人的的诗。哀歌是我作为罪人的史记,作为忏悔者的口供。哀歌之所以哀,因为里面充满了跌倒和不服。因为里面的每一条路都半途而废,每一首歌都嘎然而止。因为生命在哀歌中没有前途。
语言的有限性,也不在语言哲学的意义上,而是在信仰的意义上:
“你所念的,你明白吗?”(《使徒行传 8:30》)
其实我不明白我的诗在说什么。也不真明白里尔克在说什么。但我在语言中看到饥渴慕义的自我的灵魂。看到肉体的惊慌和内心的深渊。在我的诗歌史上,在我 20 岁到 28 岁之间,我与世俗生活的距离,几乎是依靠诗歌去调整的。再近一些,再远一点。诗歌是我在卑微的私生活中赢取尊严的唯一方式。
“黑暗”、“大地”、“乳房”、“肉体”和“死亡”,这些词和“神”、“上帝”、“造物”一道,也反复出没在我的笔下。但我对爱情与肉身的信仰却无时不伴着怀疑。我对神的仰慕无时不伴着轻浮。对救赎的信心也无时不被逍遥所打消。在大约两百首诗中,我用各种异教的意象去挨近神。用异端的诗句去试探。
哀歌,在本质上就是一种试探。
我在哀歌之中,中断了我的诗歌史。我的诗比尘埃更低,但作为救赎的诗歌史,有没有机会从赞美诗重新开始?如里尔克的叫喊,“始终重新开始不可企及的赞美”?
我的诗集“秋天的乌托邦”,这个题目也在哀歌和赞美诗之间。一个此岸与彼岸、春天与秋天之间的新的乌托邦,我们是被收割的果实。在肉身的苦难史中,我们经过了此岸的各式乌托邦,还有没有乌托邦?我们经过了无数妄称“羊的门”的狼,还能否承认自己是羊?
神有大美而不言。但罪人的话最多。我们的救赎,在天上是基督,在地上是诗歌。荣耀无限之物,但不迁怒于肉体。我眼里《诗篇 84:6》这样的赞美诗才是诗歌的极致,因为神就是爱,爱就是诗:
他们经过流泪谷
叫这谷变为泉源之地
并有秋雨之福盖满了全谷
将我的灵留给上帝,将我一路的跌倒和哭泣,献给我的妻子。
2005 年 6 年 1 日,32 岁生日,写于文庙后街。
——摘自 灵魂深处闹自由:《与神亲嘴》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