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妇的地界:评电影《柠檬树》

王怡

这影片有大逆不道的幽默,尤其是献给以色列建国 60 周年,献得不怀好意。用以色列导演艾朗的话说,“我用五颜六色包装一个有点黑暗的故事”。用国防部长夫人米拉的话说,“我们的国家过分了”。

起因是国防部长乔迁新居,离巴勒斯坦的边界不远。对面是一个寡妇,靠着父亲留下的一片柠檬果园为生。军方认为,树林容易藏匿恐怖分子,威胁到部长的安全,也就威胁到国家安全。于是部长下令,要砍掉他这位阿拉伯邻居的果园。

影片开头,萨玛制作柠檬汁的镜头,很是诱人。对中东来说,橄榄树、葡萄园或无花果树,是更意味深长的。但导演说,我偏偏选了柠檬树,来和一个国家对抗。因为柠檬是特别的,在迦南文化的意味里是不起眼的。就像一个寡妇。

但电影动人,是导演依然给了萨玛一个不可漠视的身份,她是一个寡妇。这片子说的,并不是柠檬树与国防部长对峙,而是一个孤单的寡妇,如何站在国家面前,意图保守自己的界限。萨玛的坚韧,换成中国的话说,是把一个欺负寡妇的国家,变成了孤家寡人。

萨玛的寡妇身份,像一记耳光,是对以色列的莫大讽刺。因为自摩西律法中写下“不可苦待寡妇和孤儿”,在旧约圣经中,共有 55 次提到寡妇。寡妇显然被作为弱势人群的象征。以旧约的政治哲学说,国家存在的主要目的,就是“给孤儿伸冤,为寡妇辨屈”。先知指责审判官的不义,就说,“他们不为孤儿伸冤,寡妇的案件也不得呈到他们面前”。 而约伯为自己的公义辩护时,他略显夸张地举证,说“我从出母腹就扶助寡妇”,从不让寡妇眼中失望。

律法书中,也不厌其烦地教导以色列人:

“不可亏负寄居的和孤儿寡妇,不可以强暴待他们”。

“不可欺压寡妇、孤儿、寄居的和贫穷人”。

“你不可向寄居的和孤儿屈枉正直,也不可拿寡妇的衣裳作当头”。

不但如此,旧约要求以色列人,为着怜悯,而约束自己的财产权。在田间收割庄稼,若忘下了一捆,不可回去再取。收获也不可割尽田角。摘葡萄,掉在地上的,也不可捡拾。耶和华神说,这些都要留给你们中间寄居的与孤儿寡妇。

电影说的,正是一个以国家安全的名义,“拿寡妇的衣裳作当头”的故事。以色列人回到两千年前的故居,他们对土地的权利,依据的不是通常的国际法标准。而是旧约圣经中上帝的应许。但导演以此片献给祖国,说,看我们都做了些什么。我们背弃摩西的律法,苦待一个寄居在我们中间的寡妇。两千年来,我们天天梦想回到应许之地。今天回来了,却无法按着这应许,去“行公义、好怜悯”。

在新约圣经中,寡妇被提及也有 31 次。使徒雅各说,信心必须要有行为,换言之,知行合一才是真正的敬虔。而他列举的第一个敬虔行为,“就是看顾在患难中的孤儿寡妇”。使徒保罗论到教会的慈善和怜悯工作,说得最多的,也是照顾寡妇。甚至当基督指责以色列的宗教领袖假冒为善时,首先也说,你们有祸了,“因为你们侵吞寡妇的家产”。

作为一个犹太导演,艾朗的辛辣与幽默,仿佛在两千年后,继续着这一对自己族人的指控。

萨玛决定打官司,在军事法庭败诉后,再向最高法院上诉。有点像我们的秋菊打官司。但萨玛要的不只是一个说法,她渴望守护的,其实是她作为一个寡妇的全部记忆。我们的财产是我们人格内涵的延展,是记忆和关系的承载物。每个人的私有财产,都意味着一个一面独立、一面又向着他人开放的世界。侵犯财产,就是侵犯人格。当你的财产被侵害,就是你本人被侵害。这就是财产权的意义。

萨玛活在一个孤独的世界里,柠檬果园,是她与这个世界发生关系的唯一纽带。这个纽带包含了、但并不限于物质生存的需要。就像帮她家打理了半辈子果园的老伯,在法庭上动情地说,这是以色列,不,这是全世界最肥沃的土地。我从不用化肥,因为你需要爱它们,和它们说话。它们就会长出最美的柠檬。

不理解财产权与人格内涵的关系,停在一个唯物主义的层面,就很难尊重古今中外“钉子户”们的坚忍与孤独。

萨玛在自己的阿拉伯社群里,作为寡妇,也是孤零的。她在社区中的意义,就是死去丈夫的纪念品。换言之,萨玛在异族面前保不住自己的财产,又在同族面前,被降低为了一项承载记忆和关系的财产。她是、且只是她丈夫的人格内涵的延展。导演对女性在阿拉伯文化中被漠视的批判,也没有客气。

除了寡妇与国家的对峙,电影的另一个主题,是女性主义的视角。部长夫人米拉,是另一个有意思的角色。她不能生育,丈夫忙着军机大事,收养的女儿也离开了。她在婚姻中的孤独,一点不亚于萨玛。米拉也不忍心毁掉邻居的果园。

电影里有许多镜头,米拉与萨玛隔着围墙对视。这样的对视,似乎撞击了两个咫尺天涯的女性,一元而多样的情怀。一个是寡妇,一个是活寡妇。米拉渐渐反感丈夫欺压一个寡妇的权势。直到她对记者朋友说出了那番话。

被媒体捅出来后,丈夫逼她签字,否认说过“我们的国家过分了”。还准备起诉报社。后来米拉不顾反对,去旁听了萨玛案子的开庭。法庭上,出人意外地,又出现一个女法官。导演的幽默是颇有现实感的。在今日的以色列,女人居然可以做到最高法院的大法官了。可惜女人作了大法官,也并不意味着国家就不欺负一个寡妇。

法庭作了折中的判决,一半的柠檬树,被“修剪”到几十公分高。部长家也修起了高高的铁墙。世界再一次被切割了。或者说,当财产权的独立性与开放性被切割了,也就是人与人的关系被切割了。片末,萨玛和米拉都离开了自己的家。惟独留下国防部长,孤零零地坐在密不透风的防暴设施里,像一个真正的寡妇。

萨玛的律师,开庭前对记者引用了大卫战胜巨人歌利亚的故事。在《诗篇》中,大卫曾预言,“神在他的圣所作孤儿的父,作寡妇的伸冤者”。他的儿子所罗门王写下,“耶和华必拆毁骄傲人的家,却要立定寡妇的地界”。

其实寡妇的地界,就是我们每个人的地界,也是地上万族的地界。如导演所说,这电影不是关于政治的。政治只是我们生存处境的一部分,是每个人的人格延展、相交的一种空间。政治或者促动、或者妨碍这种人格的延展,但政治从来不是一个单独的议题。建国 60 年的意思,就是一个族群彼此生命相交、人格延伸了长达 60 年。因此孤独的人并不可耻。但一个充满孤独者的国家,是可耻的。

2008-11-24

——摘自《我有平安如江河:电影中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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