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很令人意外,我抗拒了许久,还是去看了。就如看见妇人,忍不住眼目的情欲,心里的邪念。耶稣说,这就和那妇人犯奸淫了。众人退走,连他的门徒也却步,说如果这样,还有谁能跟随夫子你啊。
时代的氛围是很微妙的,鲍方在 60 年代,以一丝不苟的镜头,临摹了蒲松龄的故事。阴森、干脆,既深得民间宗教以“惧怕”为教化之道的精髓,更体会了蒲氏针砭世道人心的胸中块垒。将人心的幽黯荒唐,也将世事的风雨如晦,政治的波谲云诡,都外化为一个鬼魅世界。这个片子在大陆被禁,但陈毅私下说,拍得好,有教育意义。
到 1987 年徐克的《倩女幽魂》,启蒙之风,垂范两岸三地。深受理想主义的感召,徐克尽管承袭了厉鬼狞妖的氛围,却无比温暖地,塑造了一个浪漫主义的小倩。人要从妖的地位,恢复人的形象。多年以来,这电影打动我,甚至不夸张地说,是自由主义的五个一工程。
90 年代初,电影大师胡金铨的临终之作,《画皮之阴阳法王》,回到阴风阵阵的聊斋境界。鬼魅之说,成为对体制的妖魔化,和对内心罪愆的辩护词。中国文化的救赎之道,从来都有两种,一是庙堂之上、道貌岸然的“内圣外王”之途;一是江湖之远、孤魂野鬼的“降龙伏虎”之法。
其实蒲松龄笔下,《画皮》不是论鬼,而是论人。在古典汉字中,一切对人心的透视,都不如陈生偷窥鬼画皮的这一幕,来得一目了然:
(陈生)心疑所作,乃逾垣,则室门亦闭。蹑迹而窗窥之,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睹此状,大惧,兽伏而出。急追道士,不知所往。遍迹之,遇于野,长跪乞救。
人皮之下,是鬼魅世界。可惜有两点,其一,这赤条条的刺破真相,是指向别人,而漏了自己。其二,人鬼共处,男女同室,善恶相争,这如何是个了断。
蒲松龄笔下,只有天灵灵、地灵灵;却没有落下来的恩典,生出去的盼望。于是揭开画皮之后,人生在世,只剩下一股福尔马林的味道。
男人不是好东西,女人都是狐狸精。这样的体认,是对聊斋在道德层面上的简化。也无奈地流传于市井坊间、蛮汉婆姨的悠悠之口。只是耶稣的登山宝训,说得更锋利。他对摩西十诫的诠释,直指人的动机,把自我道德评价五颗星的犹太法利赛人,彻底圈在罪不可赦的阵营。意思是说,你们人人都不过是画了一张皮,披上身上。就如旧约先知说的,人的好行为,穿在身上,也是污秽的衣裳。
这话把人推向绝地。也使聊斋的尖刻,忽然变作犬儒之辞。这种犬儒化,在当代知识分子和各种信教人群中,也是遥相呼应的。在理性的层面,知识分子们掩面不看内心的污秽无力,把妖魔化的方向单单指向制度。将意志的捆绑,降低为体制的捆绑。而从一个反面,拔高了政治的意义。而在信教人群中,也有一种意识形态,在灵性的层面,把人性的罪愆与试探,多推给外在的邪灵魔道。
如有一个基督徒丈夫,有了婚外情。大家说是邪灵入侵,为他祷告赶鬼,直至虚脱。后来他果然回到了妻子身边。不久,遇见教会一姊妹,问那位弟兄如何了。姊妹长叹一声,答曰,那个鬼又回来了。
这看似基督教的故事,其实还是《聊斋》的续集。因我们始终不能全然伏罪,仰望恩典。我们始终需要强化一个鬼魅世界,好把我们分别出来。看似恐怖,其实是为寻求人的安全感,而通过一个故事,把恐怖承包出去,也把责任承包出去,剩下一个我见犹怜的自己。
电影中的都尉王生,就是这样,以发乎情、止乎礼的儒教方式,也是法利赛人的方式,在身体上守着对妻子佩蓉的盟约。因为在婚姻中,丈夫没有权柄主张自己的身子,这权柄乃在妻子。但小唯,这个他带回家的妖艳狐精,将他的情欲撩动。无数次春梦醒来,王生让自己沉浸在被试探的亢奋中,他领着弟兄们,一面守身,一面守城,成为影片中充满张力的暗喻。所以当佩蓉怀疑他时,王生几分激愤、几分绝望,说出这句最有意思的话:
“其实是你心里不相信我能做得到”。
但以耶稣的回答,王生早就活在奸淫之中了。你只有身体是干净的,有什么用呢。你和小唯一样,脱去画皮,下面就是妖精。我相信这一幕,曾以不同形式,出现在每个人的婚姻中。也出现在我的婚姻里。第一重绝望,是我心里真的做不到,今天做到,也不能保证明天做到。我心里真是苦啊,谁能救我脱离这取死的身体呢。第二重绝望,是她也不信我能做得到。所以她心里也是苦。第三重绝望,是两个苦人,又何苦相爱呢,既然这蹩脚的爱也不能释放我们。
可怜中国知识分子的世界观里,爱从来不曾占据过显赫的位置。文化的传承中,只有一群不知道妻子是谁的圣人,却找不到一个婚姻的典范。许仙与白素贞,董永与七仙女,梁山伯与祝英台,牛郎与织女;最美的爱情,竟然都不是人跟人的。都是人妖之间,人鬼殊途,天人隔绝。在无数宏大的叙事中,我们轻易跳过衰败和打折的婚姻,而直奔民族国家的大爱。所以失败的婚姻,总是产生革命家;偷情的男人,最容易成为左派。
导演陈嘉上,给了一出好戏。他比徐克更彻底扭转了鬼魅文化的阴森气质,重新把一种浪漫和略显幼嫩的爱情观,放进聊斋中。画皮中,每个人、每个妖,都被爱吸引。在冤冤相爱的连环中,最终,都愿为所爱的人去死。在当下,这是几乎被嘲笑的模式。也几乎和知识界的一切伟岸念头不搭界。好在这年头韩剧的影响力,大概给了导演一些勇气。
但在剧中,最终还是一死,才能解决罪的试探。编剧没有给王生一个机会,亲自窥见小唯画皮,反把这个机会给了佩蓉。这一节改得巧妙,却也改掉了最尖锐的部分。使得爱在肉体中面临的试探,也被抽空了一半。
末尾,小唯甘愿舍去肉身,叫一切人死里重生,破镜重圆。意思是没有死里重生的魔法,一切都是枉然。拯救如同审判,都需要以命赎命。只是魔法来得稀松平常,妖的牺牲,如何就能胜过人的罪呢?看了电影,再往死里想,还是一个寒战。
就像童话里美女吻了野兽,野兽就变成了人。谁来给我们一个吻呢,叫我们从妖变成人。在画皮之下,从心开始活过来。我也相信,爱是最温暖的地方。只是有谁肯从那里来呢。
2008 年 10 月 24 日
——摘自《我有平安如江河:电影中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