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改革沉思录(十七):新教世界的叛徒

王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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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现在让我们回到案发现场,这500年来,是谁杀死了宗教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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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路德宗是新教世界的第一个叛徒。路德和加尔文都不同程度地,承接了中世纪的奥秘派传统。1516年,路德在致施帕拉廷的信中,向他推荐奥秘派的代表人物约翰·陶勒的证道辞。路德说,“在拉丁文和德文文献中,我从未见到比这些文辞更富益处、更与福音和谐的神学著作了”。他说,如果你尝过修士无论做什么都摆脱不了的苦毒,那就从陶勒的作品中,“来品尝一下并且看一看主的恩惠是多么的甜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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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古斯丁的恩典教义,在中世纪,一半躲藏在奥秘派的灵性体验中,一半凸显于唯名论的神学突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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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行为主义的苦闷中,是路德的导师施道比茨,给他推荐了陶勒。而唯名论的思路,使他弃绝伊拉斯谟的人文主义,回到了奧古斯丁。在他写给修道院副院长约翰·郎的信中,路德这样说:

“懂得五种语言的耶柔米,比不上只懂一种语言的奧古斯丁。虽然伊拉斯谟绝不会这样认为。然而,一个强调人的意志的人,比不上一个除了恩典一无所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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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两种中世纪的晚期传统,奥秘派和唯名论,路德皆而有之。他的宗教改革,固然是教义的突破,而非道德的革新。

但这一福音的再发现,对路德来说,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我的意思是,路德所描述的福音,一半来自神学突破,一半来自敬虔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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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意思不是说,加尔文所描述的福音,都是海水,没有火焰。

加尔文的敬虔,同样地,部分来自对中世纪神秘主义的吸收。伯纳德对他的影响,远超过陶勒对路德的影响。但加尔文对奥秘的灵性体验的吸收,本身是神学性的。有人说,其实加尔文是一个“圣灵神学家”。但现代灵恩派人士对此显然不以为然。

因为加尔文完成了对奥秘的理性主义阐释。

改革宗的特色,是奥秘的,但不是奥秘主义。改革宗的恩典教义,是超自然的教义,但不是超自然的表达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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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尔文主义引以为傲,和引以为戒的,都是同一件事:就是加尔文主义完成了对救赎的奥秘的理性主义解释。

路德的生命焦虑和在福音中的释放,以及他攻其一点、不计其余的“因信称义”的呐喊。在加尔文那里,变成了“与基督联合”的对救赎次序的统摄,和一切指向“上帝的荣耀”的,无法想象有比之更崇高、恢弘的神学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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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正是12年前,使我与无数的加尔文主义“新鲜人”一样,感到欣喜若狂的地方。

同样,这也是我经历了一段对恩典教义的、理性主义的迷恋之后,在癫狂与安静之间,开始沉思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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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再也没有比改革宗神学更奥秘和超自然的神学体系了。B·B·华腓德说,只要你将一神论坚持到底,你就必然会是一个加尔文主义者。

最初在伯特纳的著作中,我读到他引用华腓德这句话。后来读到华腓德在《救恩计划》中对这一立场的全面阐释。他的大致意思是,如果“一神”作为一个最高的哲学原则和一切理性推导的起点,那么,借用他的一个更著名的结论就是,“在无神论和加尔文主义之间,你将找不到任何一个安全的立足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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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立场,对20世纪的新加尔文主义来说,至关重要。我认为,华腓德是最后一位古典的老加尔文主义者,又是现代的第一位新加尔文主义者。他启发了20世纪的凯波尔和范泰尔,使加尔文主义完成了对启蒙运动后的世界观的回应(也包括对路德宗的现代投降主义的回应)。因此,新加尔文主义使恩典教义在整体上,具有了一种“护教学”的性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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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都是我深深爱慕、膺服并委身其中的教义传统。

但问题在哪里呢,借用安瑟伦对上帝的本体论证,“无法想象有比之更崇高、恢弘的神学体系”,在逻辑上就是对上帝本身的定义。

全然崇高的改革宗神学的唯一危险,就是它将全然败坏的改革宗人士,置于在全然败坏的试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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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伯特纳在《改革宗预定论》中的话说,后世的一些改革宗神学家,在谈论上帝拣选与救赎的奥秘时,试图回答一切问题,而越过了敬虔的界限。尽管他们的观点不错,但给人的印象,好像他们在谈论自己在后花园,所窥见的邻居后花园里所发生的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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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现代福音派的挑战是,他们需要学习在该说话的地方不要闭嘴。那么对改革宗人士来说,我们需要学习的是在该闭嘴的地方不说话。

同样,我们需要学习,如何在不需要把话说得太满的地方,不把话说得太满。如何在需要模糊的地方,不要过于精确。

对启示的精准的理解,就是在清楚的地方同等程度地清楚;在模糊的地方精确地反映模糊。在需要澄清的地方澄清,在神秘之处保持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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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言之,改革宗的功课是,在神学的思考和教义的阐释上,“不要行义过分,也不要过于自逞智慧”。后半句我都不敢引用,因为主说,“何必自取败亡呢”?(传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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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借用凯文·德扬(Kevin DeYoung)对美国当代的年轻加尔文主义群体的观察,他在《我为何是一个加尔文主义者》中,发出这样一个祷告:

“恳求上帝,不要让这个年轻、浮躁的改革宗运动,成为历史上另一个无知、自恋、比酷的时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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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本来是要讲述,路德的后裔是如何背叛因信称义的。

让我理一理我的思路:

在加尔文的属灵后裔中,他们面临一个极大的试探,就是因着奥秘的一面,和面对这奥秘的灵性挣扎,都获得了一种精确的神学表达,于是他们中的许多人,开始不同程度地走向了一种理性主义的律法主义。

而在路德的属灵后裔中,因为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路德的灵性之路,并未完成一个完整而持续的神学表达。于是,火焰升高,海水退潮。敬虔主义,以一种神秘的方式继承了路德所走过的路。在启蒙运动之后,一部分敬虔派人士,忽然发现,启蒙运动本身为他们的灵性之路,提供了另一种神学表达的可能(信仰的伦理化)。或者说,他们发现自己的灵性之路,为对抗启蒙运动的挑战,提供了另一种与之对抗的护教学(信仰的经历化)。于是,路德宗透过敬虔主义的桥梁,一跃成为18-19世纪自由派神学的大本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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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沉思,似乎一直对自己(改革宗)很严厉(很多喜欢或不喜欢我的人,都亲切地表示不满)。

好了,现在,我要说出一个对路德的属灵后裔的严厉评价。

新教世界的第一批叛徒,主要来自路德宗地区。这批才华卓越的叛徒,在16世纪的激进的重洗派和敬虔主义的弟兄会中得以酝酿,最终在17世纪后半叶初露端倪,到士来·马赫,可以算正式倒戈。到康德和黑格尔,则基本完成新教改革的异教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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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世界信义宗联合和天主教会,在1999年,发布了一份《有关称义教义的联合声明》。其中宣称,经过艰难的对话,“我们在称义教义的基本真理上已经达成共识”,尽管还有“彼此在阐释上的其他差异,但已不再构成教义上彼此谴责的机会”。

这就是说,路德最核心的教导,在他的后裔眼里,只是与天主教会之间“在阐释上的其他差异”。基于这种“其他差异”的定位,天主教会也撤销了当年天特会议上对新教改革的咒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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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对路德的一份平反,教宗不再谴责路德,但原因是“其实你并没有反对我”。

可悲的是,现在路德的后裔,已没有勇气说,要么请你改变自己,要么请你继续谴责我吧,因为我真的反对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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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份联合声明,签署于当年的10月31日。表明这个日子从此以后,对双方而言,都不再是宗教改革纪念日,而仅仅只是万圣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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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改革宗内部,自17世纪以来,人们最大的争论都围绕着阿民念主义。直到英国教会,爆发了一场影响深远的大分裂,即卫斯理与怀特菲尔德的分裂。

到2006年,卫斯理的属灵后裔,即世界循道宗协会,成为新教改革的另一个叛徒。他们说,“我们接受马丁·路德和改革宗的传统”,但也认同路德宗和天主教会关于称义教义的联合声明。当年7月23日,他们与上述两方共同签署了这个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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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一位上海的牧师这样说,这好比有人建了一个群,结果群主却退群了。

宗教改革,到如今,成了一个群主退群的运动。

不过这也是很多当代的改革宗人士,重新喜欢路德的原因之一。

因为现在,路德是我们的了。

——摘自《宗教改革沉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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