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随着意思吹 评纪录片《迷途之家:鲍勃·迪伦传》

王怡

以下这些要素,鲍勃·迪伦的民谣,马丁·斯科塞斯的电影,艾伦·金斯堡的诗歌,或站在林肯纪念堂前的马丁·路德·金。只要你心怀一样,这电影就足够令人唏嘘了。

影片收录了许多珍贵镜头。1963 年 8 月 27 日,金牧师发表演说《我有一个梦想》,22 岁的迪伦就站在他旁边不远。演讲结束后,迪伦用他的口琴和木吉他向 20 万人唱出了这个梦想的民谣版。记得陈水扁曾在博客上抄录过迪伦的歌词《答案在风中飘》,到了 2006 年反对派围坐“总统府”时,人们也在广场唱起了这首歌:

一个人要走多少路才能被称作一个人?

一只白鸽要飞过多少海洋才能安息在沙滩上?

一颗子弹要飞行多少次才能被永远禁止?

我的朋友,答案就在风中飘。

一个人要仰望多少次才能看见天空?

一个人要长多少耳朵才能听见人们痛哭?

要死多少人他才知道已有太多的人死去?

我的朋友,答案就在风中飘。

民主的意思,就是台上台下又迎来同一首歌。不会有人质疑迪伦这首歌在普世民权运动中的“神圣”地位。就像平克·弗洛伊德的《墙》之于东德的瓦解,或捷克的“蛙人乐队”之于“七七宪章运动”一样。2005 年的夏天,在斯洛文尼亚首都附近的一个黄昏,我和来自不同国家的 7 位作家,去参加当地一个图书馆活动。一位东欧作家在归途的车上唱起歌来,我实在插不进去。十几分钟后,我们终于找到了所有人都会唱的那一首,甚至可能是唯一的一首。回想这半个世纪,除了鲍勃的《答案在风中飘》,有神论或无神论的、资本主义或社会主义的知识分子们,还会有什么共同的旋律呢?

1997 年以来,几乎每年迪伦都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金斯堡在影片采访中称赞这位摇滚诗人的歌词,尖锐和简约得“就像圣经中的箴言书”。金斯堡说,1964年他从印度回到纽约,一位诗人给他放迪伦的《暴雨将至》。金斯堡听完后掩面哭泣,他说,一个“在路上”的颓废时代结束了,年轻一代看见了亮光和生命的激情。金斯堡还讲述他第一次与迪伦和披头士乐队见面的情形,列侬问他为什么不和迪伦坐得更紧一点。金斯堡则问列侬是否读过威廉·布莱克的诗。列侬说,谁啊,我从没听说过。他的妻子洋子插话说,约翰,不要说谎。于是他们倒在一起笑个不停。这一幕很是令人牵挂中国的 80 年代,诗歌、音乐、启蒙与社会运动的关系。金斯堡发觉,这些年轻人尽管已处在大众话语权力的顶峰,成为万人膜拜的文化英雄——半个地球的年轻人,甚至包括毛家湾里的林立果,都跟在他们后面歌唱一个暧昧的理想,但他们仍然对内心信念极不确信,他们就像孩子一样,只是在前面率真而不负责地奔跑。

也许每一个时代,每一场运动,当你闯入世界的中心,都会发现人们的高歌猛进,原来总是被某种没有确据的激情所左右。二战之后,或者信仰,或者荒凉,或者背叛。但那些敏感的人们,至少不会再傻乎乎地相信让·雅克·卢梭的话了,“让我们记下一条无可争议的真理,天性的第一推动力总是正确的”。

我爱迪伦的缘故之一,是他少年成名,却有能力摆脱一个激进的社会对于他生命激情的命名。迪伦是一个迷人的悖论。他是一个歌手,却先后两次被赋予音乐之外的巨大声誉。一次是政治,一次是文学。《答案在风中飘》和《暴雨将至》等作品,使他迅速成为民权运动的音乐代言人。一位电视主持人在访谈中对观众说,“他被称为这个时代会唱歌的良心,道德的见证人,和民权的布道家。无论他是否愿意,都只能被动地坐在这里倾听这些头衔,无论他表现得兴奋不已还是漠不关心,都必将显得尴尬”。

24 岁的迪伦一直与 60 年代的民权运动若即若离。他被舆论普遍视为左翼的抗议歌手。但当记者问,《暴雨将至》是否影射了古巴核弹危机。迪伦回答,大雨就是很大的雨,不是原子弹。人们期盼迪伦成为民权运动一面飘扬在风中的旗帜,公民紧急自由联盟为他颁发了自由奖,迪伦却在答谢中冷言冷语,“我不是任何一代人的宴会司仪”。他说,我花了很多时间才让自己变得年轻,你们不要来绑架我。1964 年 9 月,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 22 岁的哲学系学生马里奥,在校内发起“言论自由运动”。伯克利从此成为民权运动的重镇。马丁·斯科塞斯在收录了马里奥的一段演讲和被警察拘捕的镜头。我手里有另一部纪录片《60 年代的伯克利》,更详尽地描述了伯克利的言论自由运动。里面也有较完整的马里奥演讲片段。迪伦的朋友金斯堡,他的前女友、著名的民权运动歌手琼·贝兹都积极投身于这场运动。但当记者问迪伦是否参加当晚的反越战游行时,他仍然冷冷地说,我今晚很忙。

到 1965 年的新港民谣节上,迪伦的新专辑《像一块滚石》,完成了民谣向电声摇滚的转型。几十年后这首歌被《滚石》杂志评为 500 年来最佳歌曲的第一名。然而当时,迪伦不仅在政治上被视为一个掉头而去的懦夫,也在音乐上被视为民谣的叛徒。他很尊敬的民谣之父皮特·西格甚至想用斧头砍断他的麦克风。几年后,迪伦以一场车祸的代价,开始远离了一个喧嚣的时代。

唱还是不唱,这是个哈姆雷特式的问题。人为什么要歌唱。无论迪伦如何否定,再回首,的确没有第二个人像他那样准确传递了一个时代的精神。一位当年的黑人歌迷在影片中说,当我听到“一个人要走多少路才能被称作一个人”?我感动得不能自已,心想一个二十几岁的人怎能写出这样的歌,因为这就是我父亲的整整一辈子啊。但迪伦心中却显然另有激情的方向,他极其反感“抗议歌手”这一称号,他的情感被他的时代熏染,但他的叹息却高过了一场具体的社会政治运动。这样一种孤芳自赏,使迪伦不愿被任何一个时间以内的身份所约束,以至长期以来他都刻意隐瞒着犹太人的身份。也许他不愿有人在任何意义上将他的作品与一场屠杀联系起来。迪伦仇恨这样的联系,仇恨一个位格者之间的历史空间。想来这也是约翰·列侬不愿承认他读过威廉·布莱克的原因。

20 世纪 60 年代,旧世界破烂不堪,新世界成了烂尾楼。中西方的年轻人都以不同方式参与了对整个社会的叛乱。叛逆不是对一种文化的叛逆,是对文化本身的叛逆。尽管你顶到天仍然只是一个文化偶像。但这些战后一代的翘楚,他们却盼望在人类文化的上空踽踽行走,成为一种界于人与神之间的受造物。文化的偶像,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伪装的天使崇拜。甚至像刘德华一样,模仿着天使的也不嫁也不娶。偶像崇拜是一种隐秘的盼望,信仰的原则是,“不爱他所看见的弟兄,就不能爱没有看见的神”。偶像的原则是,“不拜你所看见的受造物,就不能拜没有看见的神”。

我爱迪伦的另一个缘故,是当他摆脱了一个社会化的偶像陷阱,与他的歌迷成为仇敌之后。经过一场车祸,那个超文化的偶像陷阱也渐渐来到了尽头。1979年,迪伦回归基督教信仰,称自己是重生的基督徒。他再次抛弃了所剩无几的跟随者,从边缘一直走向边缘。这一年他出版了专辑《慢火车开来》,描述自己的信主历程。有人说,“这张专辑之前的他,是被世界青年所敬仰的诗人和英雄,此后就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糟老头了”。之后他发行了另一张专辑《拯救》,和前张一样充满圣经的话语。迪伦的信仰彻底背叛了一个在摇滚中颤栗的世界。面对惨淡的发行量,评论家讥讽说,“撒旦会照顾他的票房的”。另一位歌手告诫他,“当你发现唱片卖不动的时候,就会成为一个无神论者”。

迪伦似乎看见了他后半生的荒凉,他以一首《我相信你》,作为对这个不信的世界的回应:

如果我的爱是真的,他们问我感受如何
如果我的爱是真的,他们问我从何而有
但是他们看着我一直皱着眉头
他们打算把我赶出这个城市
他们不愿看见我在附近出没
因为我的神,我相信你
摇滚乐,看上去是离信仰最远的一种人间渴望,摇滚歌手也像是一些带着墨镜的假天使。甚至足以成为无数歌迷们心中的“上帝”。但是奇妙的,人类短暂的摇滚史上,回归基督信仰的叛逆青年也不只有迪伦一个。当初“猫王”埃尔维斯也和他一样,一度成了半个福音歌手。猫王的妻子回忆说,埃尔维斯心里一直有传道的呼召。“他走上摇滚的舞台,是为了逃避内心的呼唤。因为违背了那个呼唤,他的灵魂一生都痛苦不堪”。当迪伦在 80 年代光华老去之后,摇滚史上最伟大的 U2 乐队,无论在信仰还是在与人权运动的呼应上,似乎都成了迪伦的接班人。1987 年,他们为波兰团结工会创作的专辑《约书亚树》,以基督信仰看待当时的社会冲突,成为摇滚史上足以排进前十位的经典之一。2000 年,他们的新作《美丽的一天》,描述了基督再来这个世界的景象,这首充满信、望、爱的歌曲,为年过四旬的小子们再次赢得了格莱美奖:

你在路上但你抓不住一个目的
你在她的幻想中陷入泥潭和迷局
你爱这个城市即使她不是真的
你是曾经的一切但一切都在你之上
这是美丽的日子,天空坠落
但你觉得这是一个美丽的日子
这是美丽的日子
千万别让它离开我们
和迪伦一样,U2 的主唱 Bono 也堪称一位先知式的诗人。或许多少受他们的影响,汉语摇滚世界里的郑钧和陶喆,也成了在流行文化里颇显“异类”的基督徒歌手。当嬉皮士文化与政治风潮过去后,迪伦出版了他的歌词集。人们再次发现了他的诗歌天才,说他是那个时代最杰出的诗人。金斯堡年复一年的唠叨,说诺贝尔文学奖不应歧视一个最伟大的歌手。2006 年,迪伦又出版了他的回忆录第一卷《像一块滚石》。这个人知道自己的天才和舞台在哪里。他挑旺了一个时代,然后独自回家。当他渴望歌唱自己的信仰时,他遭到了多数呐喊者的唾弃。和 Bono一样,迪伦也没有参加任何一间教会,他们以上帝赐给他们的嗓子,在教会以外向着世界喊话。有时候亢奋,有时候颓废。仿佛另外一种“文化基督徒”。是啊,基督是完美的,可没有一间教会是完美的;就算有,一位牧师说,你去了就没有了。

上帝给了一些人很特别的麦克风,无论是艺人还是知识分子。独自上路,是我们盼望的开始。但没有人可以独自回家。迪伦是一个关注灵魂的诗人,但一个人的灵魂不能离开地上其他的灵魂,独自在上帝面前赢得一个席位。因为基督若是救赎的盼望,一切他所爱的人都在他里面。被救赎的人就脱不了彼此的关系。人若不委身于彼此的关系,也不可能委身于与救赎主的关系。这也是一个位格的议题。基督说,“因为无论在哪里,有两三个人奉我的名聚会,那里就有我在他们中间”。如果面对的是单一位格的上帝,我们或许可以独自面对他,甚至从此不向其他人看上哪怕一眼。然而三位一体的上帝,所带来的人与神关系的恢复,一定是一个爱的团契。每个人可以独自面向上帝,恰恰是因为他在这一团契当中。就像一根电话线,可以同时处理几万对各自独立的信息。但没有一个对话可以离开这根线而被传递。一种不“与圣徒同国”的信仰,不再是信仰,而仍然是偶像。为什么文化偶像们的信仰,差不多都是薇依式的个体神秘主义。因为薇依式的信仰,原本仍是一个文化的偶像。艾略特称她是“近乎圣徒人格的女性”,又说,“西蒙娜·薇依也许是个已成为圣徒的人”。可能有人看这是褒扬,在我看来,这是艾略特对一种弃绝教会的个体式的盼望与优柔,保持了他英国式的审慎。从民权歌手到桂冠诗人,年过六旬的迪伦,还有继续回家的勇气吗?我们真正的盼望,不是独自在天上。而是因着与上帝的和好,回头面向大地上的弟兄。一个年代接一个年代,答案在风中飘,而风随着意思吹,不随着我们吹。对迪伦和他的时代来说,这部三个半小时的纪录片不能算长。对我们而言,有一首新歌始终要唱,有一个年代尽管遥远却触手可及。有一个迷途之家,不在任何时代之中,却在一切时代显现。

2008年4月1日

——摘自 《天堂沉默了半小时——影视中的信仰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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