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东方传统中,灵修,通常被想象为一种“仙风道骨”式的、圆满的属灵生活。
中国教会受其影响,往往将灵修理解为一种与公共性无关的私人经验。包括倪柝声,贾玉铭等前辈的灵修观,都是“我独自在花园中”的、东方神秘色彩的灵修。
而在西方教会,最近半个多世纪所流行的灵修观,也越来越具有这三个特征:私人的、东方的和神秘的。
我绝不是否认灵修的私人性和神秘性,因为灵修必定是个体的和灵性的,因着那位独一真神的存在,也必然是神秘的,或者说是超自然的。
我是想指出,现在教会的灵修观,对其私人性和神秘性的理解,都过于“东方化”和“现代性”了。于是,出现了个人灵性与圣约社群之间的疏离,或所谓灵修生活与教会生活之间的断裂甚至对立。
于是,当代教会中流行的灵修观念,面目日渐大变,变得与教牧似乎无关,与圣餐似乎无关,与教会纪律生活无关,与公共崇拜似乎无关,甚至与公义怜悯似乎无关。
然而,离开了一种成熟的教会观和一个真实的教牧现场,哪来每日更新的灵修可言呢?
二
教会是一个数千年来在时空中不断拓展的国度与群体,是一个一旦开始就不会停顿的历史进程。没有一个统治者或任何一种势力,能够或曾经打断这一进程。相反,在教会之外的任何政权和势力,都是短暂的、终将被打断或自然结束的历史进程。
而灵修单单存在于教会的历史进程中,并高度仰赖这一进程所累积的一切属灵遗产。没有在这一教会进程之外的个人灵修可言。换言之,教会以外无灵修。
在教会进程之外一切私人的、属灵的和神秘的经验,无论多么特别、独到和深刻,最终都将沦为短暂的历史进程的一部分。简单说来,这一部分最终将被称为巫术。
换言之,灵修不但是个体的,灵修也同时是公共的。灵修的一个重要的动力、目的和经验,就是整合私人经验,并赋予私人经验在圣约社群的共同认信和传承中的恰当位置。共用(团契)是灵修最主要的源泉之一,也是灵修获得表达的结果。
也就是说,灵修帮助一位基督徒更加认真,更加全面和更加庄严地生活在教会中,并融入教会传统的历史共同体。如中世纪的灵修者大德兰所说,灵修就是“在团契生活的日常嫌隙中学习无私奉献”的生活方式。在这个意义上,没有灵修的基督徒,几乎就不是基督徒,因为他难以或尚未将一种私人经验,真实地融入一个共用的圣约生命体。令人吃惊的是,恰恰是现在教会,而不是中世纪的奥秘派,更加远离了和轻视了团契生活中的灵修。
唯有这种笼罩了信徒的全部私人经验的信仰方式,使我们面对生命中一切深邃的矛盾、冲突和困惑,从而迫使基督的福音,成为我们日日夜夜的必需品。
这意味着福音的优先性,而福音的优先性只有在教会生活中全面而真实地呈现出来。当教会生活的一切内容,都表达和要求福音的优先性,教会生活本身便是有了丰富的灵修的涵义。
而十字架,是基督道成肉身的人性经验的最高峰,也必然是信徒的一些私人经验的最高峰。因此,十字架也必须和必然成为灵修的核心和灵修的方式。
十字架,意味着弥赛亚的来临是以一种尖锐的和冲突的方式,或一种苦难的和失败的方式展开的。圣灵在信徒心中的降临,是一个看似没有任何转变,但实质上已被福音彻底扭转的新世界的证据。而世人看见这一证据的唯一方式,就是信心。
灵修,就是在一个看似没有任何转变的世界中参与这种扭转,从而不断得着信心之确据的私人经验和信仰轨迹。灵修,就是在那位被钉死了、又复活了的耶稣的生命中活着。灵修,是这种前所未有的人类存在方式的尝试和精力。那位复活的基督,不再受限于拿撒勒人耶稣的历史特殊性。现在,祂被升为至高,超乎一切有能的、主治的和掌权的,也超乎时间和空间之上。父神赐给他超乎万名之上的名。灵修是透过一个人残缺经验的特殊性,而进入这种超越了一切个体特殊存在的,与全体信徒在基督里共用的、公共的、人之为人的生命经验。
律法是美善的,但律法只能是行为的标准,而不能成为灵修的基础。因为对律法的遵循往往意味着对自我的依赖。如果律法对人的称义和圣洁而言是足够的,灵修就将不复存在。或者说,灵修就不过是自我肯定和自我欣赏的一种道德主义的修行。
一旦信徒透过满足律法或在律法面前衡量自己,来获得自己蒙受上帝恩宠与垂爱的宣告,灵修就变成了一种自我欺骗的手段。现代教会中充满了这种自我欺骗的灵修,这种
虚假的道德主义的灵性追求,将我们的安全感和我们与上帝的关系,建立在可见的、私人的灵性经验和成就之上。这时,灵修便如初代教父“十架约翰”所说,可能成为另一条逃避基督的道路。
换言之,灵修只可能是福音的结果。在任何一种错误的、道德主义的救恩论下,没有灵修可言。在不承认上帝主权恩典和因信称义的天主教教义支配下的灵修,越有敬虔的外貌,越可能与基督的恩典为仇。
换言之,福音之外无灵修。这并不排除一些天主教会中的修道者,他们在私人经验上,实质上已经认同或非常接近福音派的信仰。但这样的修道者,要么必然被天主教会视为异端或加以排斥,如巴斯卡所属的冉森派;要么出于各种原因,他们的基督徒人格,必在私人经验与共用的共同教义之间,出现巨大的分裂。
这导致了天主教会中一种普遍的现象,即大量非官方的私人属灵经验与圣约社群所共用的教义之间,一直处于某种程度的彼此对抗、消解和冲突的状态中。这不可避免地,也导致了天主教灵修经验中的假冒为善,并充斥着偶像崇拜特征的神秘主义和个人主义。因为,天主教的灵修作者,要逃避他们的私人经验与官方教义之间的张力,便不可避免地逐渐淡化灵修的公共性,而走向东方的、私人的和神秘的。
换言之,真正的灵修,是在私人经验与群体教义之间的自洽与回圈。这样的灵修,只可能发生在对教会和团契关系的长期委身中,也必然与教会的公共敬拜、祈祷、侍奉和纪律密不可分。如果取消了灵修的公共性,就等于取消了灵修与教义(圣言)的一致性,这样灵修必然滑向虚假与自欺。
三
然而,这本书并不是对“灵修的公共性”的神学论述,而是一个深信“教会是蒙恩之道”的牧师和植堂者,在中国家庭教会如同建筑工地的牧会现场,从2010年到2017年写给会众的灵修信函的选编。其中每封信函,都尝试以福音的默想、应用和思维,来面对一个真实的教会场景、议程或困境。本书意图呈现的,是一副在具体的教会生活中的“灵修”图画。或者说,本书试图以一间教会的真实场景,来呈现“灵修的公共性”。同时,本书也希望带来一种反思,就是对任何一种疏离了教会生活的、自欺欺人的“灵修”操练的怀疑。
主后2018年6月1日
(编者注:本文系王怡牧师为2018年8月在香港出版的自选牧函集《灵魂总动员——牧会现场的灵修书信》所写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