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怡
2007 年 2 月 8 日,柏林电影节揭幕。对二战的理解成为一个鲜红的主题。电影节主席克斯里克说,个人被孤立在一个全球化的当代,开始对英雄主义充满了新的企盼和诠释。这是指着伊斯特伍德的电影《硫磺岛的来信》说的。这位老牛仔一口气拍了两部关于硫磺岛的电影,另一部是《父辈的旗帜》。这是电影史上一种罕见的阵仗,分头描写美军和日军在一场人类史上最残酷的登陆战中,那些年轻人的生命和梦想是怎样被支付出去的。
1942 年 2 月的一天清晨,6 名美军士兵将星条旗插上了硫磺岛的最高峰。美联社记者乔·罗森塔尔在这一瞬间按下快门。18 个小时后,这 6 位年轻人成为美国家喻户晓的大旗英雄。这幅作品也成了美国新闻史上一副著名的画面。六位战士插旗的雕像,至今矗立在华盛顿广场上。英雄、战争、国家与荣耀,在二战的最后阶段,这些遥远的观念终于赢来一个活生生的图腾。在这场双方阵亡 75%的战役中,其中 3 位大旗英雄活着回到本土,随后代表政府在各地奔波,发表演说,处处万人空巷,成功地为联邦政府募集到了 240 亿战争债券。这部电影颇使我惊讶,原来二战中,战争的传媒化与商业化运作,已是如此精致。罗森塔尔说,“如果你能拍到一张够劲的图片,你就能赢得一场战争”。想到罗斯福的炉边谈话,希特勒的演讲,以及斯大林等后来居上的独裁者们。你同样可以说,“如果你能拍到一张够劲的图片,你就能发动一场战争”。
这部电影有着复杂的主题,超大的胃口,使一位老而弥坚的导演几乎无法驾驭一部史诗。政治、传媒与战场,这三样都是一种“去道德化”的技术力量。它们一边煽动,一边遮蔽,当战争的正义性被煽动到一种极致时,正义就开始退场了。死亡、罪孽与虚荣,这三样真相就被暴露出来。当一个英雄被宣传机器偶像化,英雄就成了呕吐的对象。导演的蒙太奇手法很棒,把整部电影包裹在至少三层的倒叙当中。每一盘辉煌地登台亮相,英雄们一转头,就回到了硫磺岛,听见嘶喊和枪炮。这使印第安士兵海斯再也无法忍受周游全国的宣传,他开始酗酒、呕吐,越发的不像一个英雄。
另一位机警的士兵,却游刃有余地学会了利用偶像化的机会。第三位士兵冷眼旁观,终老故里,从此对家人隐藏了自己的前半生。他的儿子在父亲临死前翻箱倒柜,才发现了父亲的记忆与荣耀。他开始采访六位战士的家人,5 年前写出了这部电影的原著,登上全美畅销书榜的《父辈的旗帜》。
有人说这部电影是反英雄主义的。《基督教科学箴言报》的评论却颇为中肯,“影片阐述了从时刻准备制造英雄的战争文化中提取英雄主义,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回想幼年记忆中那些红色英雄,这一评点已足够精彩和沉重。但这似乎并不是伊斯特伍德的诉求。对他来说,“英雄”不是一个过滤词,而仍是这部电影唯一的关键词。是的,老牛仔一层层地剥掉意识形态的煽动性,将那些忧伤而无辜的年轻人呈现了出来。但老牛仔依然是牛仔,依然无限深情地称赞这些活在“最伟大年代”中的年轻人,是真正的英雄。
其实人类史上,始终有两个被赞美的方向。一是英雄,一是圣徒。英雄是命运的承担者,所以尼采说,“在英雄的周围一切都成了悲剧”。而圣徒却是道德价值的承载者,圣徒的光辉是身在天国却回首人间的信、望、爱。英雄是古希腊的文化榜样,圣徒是希伯来的文化榜样。英雄令人动容的是他的勇气,圣徒令人动容的是勇气的方向。
自从诺克斯和路德被卡莱尔称为“圣徒英雄”之后,英雄般的圣徒或圣徒式的英雄便开始在人类社会中断裂了。文艺复兴的实质是希腊精神的归来,欧洲人厌烦了基督教的圣徒模式,他们要回到被基督化之前的希腊精神。一种是属于理性主义的柏拉图精神,一种是属于非理性主义的“酒神精神”。于是“英雄”就逐渐成为对圣徒的道德性的否定。“舍己”本身越来越显赫,为什么舍己却变得不重要了。因为“舍己”已被当作了一种自我投射的偶像崇拜。
福音书中,基督要求他的门徒舍己,他说,“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一位老诗人告诉我,他年轻时,许多进步学生纷纷在诗作中写下这个句子,然后投笔从戎,去寻找地下党。
二战其实是一个消灭英雄、而不是制造英雄的时代。启蒙运动以来,当人宣称上帝已死,圣徒开始被英雄顶替,人们一天天地觉得,自己快要步入一个黄金时代。赛先生、德先生,仿佛就是阿基米德要找的那个可以撬起地球的支点。但两次世界大战,却粉碎了这一人文主义的梦想。
1922 年,在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之间,也在共产主义兴起与法西斯兴起之间。艾略特写下了被誉为现代诗里程牌的长诗《荒原》。诗中采集二千年欧洲文明的各种意象,来表达那一时代人类精神的幻灭与虚空。第一句就很有名:
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
在死去的土地里
混合着记忆和欲望
全诗最惊心动魄的场景,是借用《旧约·以西结书》记载的一个异象。当以色列人因他们的悖逆受到神的审判,先知以西结割下他的头发和胡须,三分之一在城中用火焚烧,预示以色列人将有三分之一死于灾荒;三分之一用刀砍碎,预示着另外三分之一将死于战火;三分之一随风飘散,预示最后三分之一终将流离失所,被掳他乡。
在如此绝望的年代,先知以西结被耶和华的灵引导,被放在一个布满骸骨的平原上。先知说:
他使我从骸骨的四围经过,谁知在平原的骸骨甚多,而且极其枯干。
他对我说,人子阿,这些骸骨能复活吗?
我说,主耶和华阿,你是知道的。
二战也是那样一个令人绝望的年代,不是战争带来了幻灭,战争本身就是幻灭的结果。在人类最大的一个沙场上,英雄们不是被杀死,就是自杀了。1940 年,德国学者本雅明写下一生中最后一篇文章《历史的概念》,仿佛理性主义时代的一首挽歌。他说:
据说曾经有这样一部机器,它构造得如此巧妙,可以应对任何一位棋手的每一步棋。并肯定能赢得棋局的胜利。一个身穿土耳其服装、口叼水烟袋的木偶坐在棋盘边,而棋盘则安放在一张大桌子上。一组镜子使人产生幻觉,似乎这张桌子从各方面看都是透明的。而实际上一个驼背侏儒——一位象棋大师——藏在木偶的身体内,用线牵动木偶。人们可以把这部机器想象为哲学的对应物,赢棋的始终是那位被称为“历史唯物主义”的木偶。若它让神学为自己服务,便可以毫不费力地与任何人匹敌。
本雅明看破了这个唯物主义世界的溃散。在友人帮助下他准备逃往美国。9月的一个黄昏,他终于到达法国与西班牙接壤的一个边境小镇。却被告知西班牙的边防将在第二天关闭,不再接受法国来的难民。在这一荒诞的转折中,本雅明看不见任何救赎的可能,犹太先知以西结的异象,似乎和眼前这个世界已经无关。当天夜里,这位犹太裔思想家就吞枪自杀了。
本雅明、海明威、茨威格,这些文化英雄们,走在荒芜路上的文艺复兴的继承者和反叛者,竟没有一个能在这场战争中摆脱自杀的悲剧。
曾经在那布满骸骨的荒原上,先知以西结对着骸骨发预言,叫他们复活。他
说:
主对我说,人子阿,你要发预言,向风发预言,说主耶和华如此说,气息阿,要从四方而来,吹在这些被杀的人身上,使他们活了。于是我遵命说预言,气息就进入骸骨,骸骨便活了,并且站起来,成为极大的军队。主对我说,人子阿,这些骸骨就是以色列全家。
先知的这一异象,在以色列民族的灾难与诅咒中,预言了未来的复兴。20 世纪初的艾略特,却在《荒原》一诗中悲伤的回应说,“人子阿,你不能说,也不能猜。因为你仅仅知道一堆支离破碎的意象”。从先知的异象到诗人的意象,就是从一副满有盼望的图画,到一堆支离破碎的片段。当斯宾格勒如先知般写下《西方的没落》,艾略特站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废墟上,回到古典时代,去寻找荒原的拯救。在这首长诗中,他将人类永恒的苦难与灵魂的当下处境熔为一炉。尽管没有给出拯救之路,但在诗的末尾,他引用了《新约·腓立比书》中一节著名的经文,反复地诵唱:
“出人意外的平安,出人意外的平安,出人意外的平安”。几年后,艾略特回归信仰,成为英国圣公会的一名基督徒。
今天我们对二战的纪念,如果依旧是英雄般的、道德性的和人文主义的,那么二战中的年轻人就那样白白的死了。假如没有二战,希特勒、东条英机、斯大林和他们手下的将领们,将一如既往的被镌刻在人类的英雄榜上,成为万人敬仰的枭雄。但是二战以几千万年轻人的性命,如此惨烈的一个荒原,从地球上摧毁了启蒙运动和大革命以来的一种英雄史观。这样去理解日本的靖国神社,它的本质就是一种不肯退场的英雄主义。亚洲对日本的持续批评,可惜迄今为止还是被放在一个家仇国恨的背景上,而不是被放在一个全人类的荒原,及二战后一份普世价值的遗产当中。二战如果值得颂扬,值得颂扬的是《世界人权宣言》的诞生。经过灾难与诅咒,一个“祛魅”的现代社会重返上帝的圣言,在联合国大厦的门前,人们刻下《旧约》中先知以赛亚的预言:
他必在列国中施行审判,为许多国民断定是非。他们要将刀打成犁头,把枪打成镰刀。这国不举刀攻击那国,他们也不再学习战事。
但是伊斯特伍德却是古典英雄主义在好莱坞的一个堡垒。当他将传媒和政治对三位大旗英雄的煽动性宣扬一一扒掉后,他对美军士兵的敬重,便落入了一个相对主义的陷阱,成为对一种无方向的舍己激情的表彰。如果和古希腊的诸神世界一样,英雄就是对命运的担当,那你就不能不同时表彰那些在死亡面前更加庄严的日本士兵了。硫磺岛上 22000 名日本军人,几乎全军战死或自杀,没有一个缴械投降的。除了“911”中的基地恐怖分子,哪个团伙还能与他们的勇气相匹敌呢?
死在硫磺岛上的孩子们,留下父辈的旗帜。尽管每一个被付出的生命都值得怀念,但被砍掉的旗帜,千万不要再举起来。《硫磺岛的来信》这样的电影,仿佛政治正确的人道主义,但在我看来,却是对英雄主义的一次危险的缅怀。人总是喜欢牵挂自己的荣耀,连一场浩劫也有太多东西叫人放不下,叫人津津乐道。当我还是高中生时,最兴奋的就是和伙伴讨论每一场战役的将领、编号、伤亡和战术。最爱看的,就是二战电影里最漂亮的纳粹军装,和他们的克朗宁手枪。
危险就在这里,国家之间的战争,不是被视为对国家主义的否定,却被视为对国家的一场献祭。不是被视为造物主的一次审判,却被视为个人在命运面前无畏的勇气。于是连死亡与毁灭,都成了人类骄傲的本钱。
或许晚年的伊斯特伍德,孤独得有点像晚年的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那个永不言败的老人面向大海放下鱼杆,心中想,快快入梦吧,但为什么呢,如今梦中只剩下了狮子?
被割裂的世界成为荒原,人文英雄一去不返,剩下圣徒在远方祈祷。而梦里只剩下狮子的海明威,最后也如本雅明一样举枪自杀了。诺贝尔文学奖,就如柏林电影节,对一个绝望的生命来说一钱不值。
2008年4月1日
——摘自 《天堂沉默了半小时——影视中的信仰与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