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尔赛宫总是游人如织,我不去。一到巴黎我就给翻译说,有一处一定要去,就是帕斯卡尔写《思想录》的那家修道院。
翻译说,那叫波·罗雅尔修道院,就在凡尔赛宫附近,通常渺无人影。
这座被废弃的修道院,结果是巴黎最美的地界。多少年了,帕斯卡尔有两句一剑封喉的名言,动摇了我的生活。一句,“没有上帝,人的堕落就没有意义”。另一句,“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不用整个宇宙拿起武器来毁灭他;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但纵使这世界毁灭了他,人却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更高贵;因为他认识死亡,认识世界对他具有的优势,世界却对此一无所知”。
如果动摇过我生活的话,是在地球的某一点,或在历史的某一刻完成的,我也不能对此一无所知。对我来说,这是故居为什么值得游历的理由。因为我不要做一根不了解状况的芦苇。
在青草地上,我见到了美丽的芦苇池。心想牛顿家有苹果树,帕斯卡尔有芦苇池,咱们家有什么呢,不免有些沮丧。但一想,帕斯卡尔就蹲在离我只有零点一公尺的地方,手执鹅毛笔。我站在这里,又是怎样奇异的恩典呢。
路易十六时期,一支国王卫队从凡尔赛宫赶来,将这座修道院捣毁了。幽静柔顺的山坡下,至今保存着完整的废墟。坡上另有一座冉森派的神学院。里面珍藏的油画,有一幅耶稣受审后,穿上紫袍,戴上荆棘冠,低首等候,那将在苦难里成就的荣耀。冉森派是新教改革在天主教内部引发的一种回响,与新教教义很接近。就是回到奥古斯丁,回到上帝白白的恩典。帕斯卡尔一度成为冉森派的主要发言人。有人说,如果在一场大火中,只能抢出一本法国人的书,他说,请宽恕我吧,但我只能选《思想录》。
笛卡尔和帕斯卡尔,号称启蒙时代的两位巨人。他们都高举人的理性。但笛卡尔的信心强大到一个地步,以至于他都不知道自己信什么了。结果他说,“因为我思想,所以我的存在是肯定的”。但帕斯卡尔和我们一样纤弱,他的伟大,在于他胆敢在一个奏响凯旋曲的时代,说出略显忧伤的话。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他的伟大不在于他能征服世界,而在于世界轻易征服了他,但与真理在一起的,却是那根芦苇,不是那个世界。
帕斯卡尔的芦苇,来自《旧约·以赛亚书》中一个著名的比喻。耶稣曾将一个病人的枯手复原,随后引用了这句经文,“压伤的芦苇,他不折断。将残的灯火,他不吹灭”。
1654 年 11 月 23 日,是帕斯卡尔永恒生命的转折点,也是令启蒙运动羞愧难当的、一个恩典的记号。那一天,他马车遇险,两匹马都坠死于赛纳河中。人却奇迹般地幸免于难。夜里,帕斯卡尔在卧室反复诵读《约翰福音》第 17 章,那是耶稣被捕之前的长篇祷告。他的生命逐渐陷入一种彻底的、心醉神迷的燃烧状态。生命的空白里,突然写满了恩典。他与那一位身穿紫袍、头戴荆冠的上帝相遇了。他就近抓起一张纸,飞快地、热烈地写下涌入他脑海的句子。
这件事,帕斯卡尔终其一生没有告诉人,包括他最亲密的妹妹。他死后八年,这张纸和一个羊皮纸抄本,在废弃的修道院里,被发现缝在他上衣的衬里中。从此,人们称那个夜晚为帕斯卡尔的“火之夜”。
在那张纸上,他写下第三句动摇了我生活的名言:
“亚伯拉罕的上帝,以撒的上帝,雅各的上帝,不是哲学家和学者的上帝。
欢乐、欢乐、欢乐、欢乐的眼泪,耶稣基督,我不可能永远与他分离”。
2008-1-9
——摘自 灵魂深处闹自由:《与神亲嘴》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