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斯替主义的创世记 评《骇客帝国》

王怡

几年前,我刚看沃卓斯基兄弟的《骇客帝国》三部曲,只觉它是一个揉合了东方奥秘思想的宇宙论。却没察觉它是古老的诺斯替主义的一个高科技版本。

诺斯替主义是公元二、三世纪出现的一种宗教,受东方哲学和基督信仰的双重影响。它的根本思想就是一种极端的二元论。道家的阴阳二元是非道德性的,所以阴阳之间可以参同。摩尼教的善恶二元论则认为世界有两个神,善恶相争,胜负未定。诺斯替主义呢,受到基督教一神论的影响,于是在一神之下发展出精神与物质、身体与灵魂的二元论。一位至高的神被无限的抽象化、神秘化,类似一个柏拉图式的最高理念,这样的“神”或真理怎么可能与污秽的肉体世界同在呢。最高的真理只能超乎宇宙之上,不会去从事创造宇宙这种体力活。于是物质世界是一个精神的不断流溢与堕落的产物,仿佛鲜花放久了就成了垃圾。这样世界被诺斯替主义摔成了两半,人间彻底地不可救药。如果还有救赎的话,也只能靠着超凡脱俗的方式和个人主义的方式,去了悟宇宙间隐秘的智慧。

今天所谓的“现代性”,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古代诺斯替主义的复兴。启蒙运动以后,当欧洲开始反叛基督信仰;黑格尔主义、尼采主义、共产主义、科学主义,存在主义,人的思潮彼此起伏,竟都与这种二元论的宇宙观有着隐秘的传承。诺斯替主义也影响了心理学对人与世界的解释,尤其是被称为现代诺斯替主义的荣格心理学。以及影响到最近二、三十年各种泛灵主义的“新纪元运动”,包括中国的气功运动。

《骇客》电影系列,其实是对圣经《创世记》的一次雄心勃勃的改写。起初,耶和华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上帝的话语,就是他的智慧,有自我实现的能力。就如《箴言》说,那创世以先的智慧“在他那里为工师,日日为他所喜爱,常常在他面前踊跃”。创造的意思其实是一种割舍。无限的上帝放弃了无限中的存在,他不但创造了一个有限,并且俯身迁就,进入了这个有限。

借用现代话语理论的“能指”与“所指”概念,“要有光,就有了光”的意思,就是“能指”与“所指”、符号与意义的完美一致。这就是信实,也是“约”的本质。唯有在无限者那里,话语等于话语所指向的对象。在人这里,“能指”与“所指”是断裂的,断裂是我们生命的光景。因此创世首先是一个约,是无限者指着他自己的约,而不是无限者与任何有限者之间的约。

这就是基督教的上帝,为什么必须是“三位一体”的。同一位神,却有三个位格(Person)。这个词的拉丁文原义是“面具”。英国作家 C·S·路易斯讲过一个童话故事,有人得到一个漂亮的面具,天天戴在脸上。后来当他取下时,他发现自己的脸已长成了面具的样子。有一部好莱坞电影也叫《面具》,有人得到一个面具,每当他一戴上,就变作一个拥有奇异能力的人,活在另一种奔放的生命中。这是关于“面具”与生命的一个浪漫譬喻。也是《蒙娜丽莎的微笑》为什么那么迷人的理由。

“位格”是指这样一种存在,他有情感、有理性、有意志,能够反思、追求、决定和承担,并将他的内涵向着其他位格者开放。多少年来,我每当看见橱窗里一架服装模特的脸,就砰然心动。当木头被雕刻成人的样子,就像达芬奇的画,似乎有一种“位格的内涵”被放入那面具之中了。每当我与木头模特的眼睛迎面相对,我的感动都超过了我看见猫狗的时候。因为尽管它不是一个“人”,但它脸上却有人的“形象和样式”。哪怕它作为一件雕刻作品也说不上什么艺术性。但它依然向我传递了另一个位格者的内涵。这不就是创造的意义吗,叫人怦然心动的,不能是别的,只能是在爱中敞开的生命。

一个单一位格的无限者,也有可能流溢出公义和圣洁。但却不会有“约”、也不会有“爱”生发出来。唯有当一位无限者的内部,有超过一个以上、不相混淆的、有智慧、有情感的位格;“爱”才可能产生。也唯有当这超过一个以上的位格在同一生命中成为一体,分享同一个圣洁、公义、智慧和良善的属性;“爱”才可能完全。因为“爱”不是一个柏拉图式的概念,也不是一种单向度发出来的能力。爱是生命之间的关系,爱是至少两个以上位格的交通。造物主不是暗恋他的作品,是将他自身的爱,布满他的受造界。在《创世记》中,“神说,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像,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一切人间的爱与温暖,包括今天在公车上我看见一位老妇朝气犹在的容颜,下车后在一位乞讨者伸出的搪瓷碗里放入二两牛肉面的钱。人类一切的动作、存留,都在亘古之先的这个“我们”里面被包容了。

爱,也不能是无限者与有限者的关系。当《约翰一书》说“神就是爱”,不理解上帝的“三位一体”,就不能理解这句话,也不能理解圣经中的创世记和那个一元论的宇宙观。因为爱在创世之先就必须存在。没有爱,世界也可能被创造吗,譬如以《骇客帝国》的方式,或以“天地不仁”的方式?我只知道,若没有以无限者为本源的“圣爱”,这世界就绝不可能以一种“立约”的方式被创造,以一种“信实”的和精确的方式、以及一种牺牲与委身的方式被创造。唯有“三一上帝”(Triune God)自身的团契,使爱成为创世的源泉,成为衡量与成全公义的标尺。也叫我的写作不是对创世的模仿,而是对圣爱的回应。不是论断善恶,而是“述而不作”。

一个物质世界和一个精神世界,也因此成了同一个世界。“三一上帝”在永恒中彼此相交,并向我们敞开,在历史中透过基督的道成肉身,邀请我们进入他的同在。这就是爱,这就是永生。唯有无限者的主动俯就,才跨越了无限与有限、圣洁与污秽的差序。把他不可变的爱与信实,传递到“比万物都诡诈”的人这里来。所以死在十字架上的那一位,必须就是创世的那一位。如果基督是一个人,这种跨越和传递就是虚假的。对我来说,这个世界真就是无缘无故的。“大爆炸”无缘无故,“进化论”也无缘无故。迄今为止,没有另外一种关于宇宙起源的解释不是无缘无故的。但在圣经中,那位以“我们”自称、超乎人类理解的独一真神,却是“约”的起头,也是“爱”的源初和“生命”本身。鲁迅曾说,有一位肩住闸门的,将黑屋里的人放了出来。我却不把这一幕想象为社会性的,而是想象为宇宙性的。创造的本质不就是如此吗。爱是无限者的自我约束。神爱世人,他就约束自己,为受造物开辟出一个有限时空中的存在。他托起时间与空间,在日期满足的时候“道成肉身”,在苦弱的十字架上打开了救赎的管道。

我很难想象,这世界还可能以一种粗鲁的方式,一种半途而废或歪打正着的方式被创造。尽管进化论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但我相信三一上帝的爱,胜过相信无缘无故的恨,无缘无故的本能,无缘无故的智慧或机械论。当我定意写下对一个电影世界的理解,我相信这个世界实在不是以其他方式产生的。不然我写或不写都没有意思。对我而言,写作根源于对世界的信心。我写作,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是上帝的一个梦,我不是躺卧在废墟上的程序体,也不是庄子梦里的蝴蝶,或蝴蝶梦中的庄子。我在黑暗里闭上眼睛,在白天拿起一双筷子,都出自这信心。看一部电影,为什么不是呢。

但在《骇客》系列中,世界只是一套虚拟的程序。在那里,一个总设计师说,“要有锡安城,就有了锡安城”。

锡安(Zion),在《圣经》中是圣地耶路撒冷的别称。沃卓斯基兄弟以一种诺斯替主义的方式宣称,上帝就是高科技,是一种隐秘的智慧。在第一集中,锡安城是人类从母体(matrix)程序中逃离出来从事抵抗运动的中心。抵抗领袖墨菲斯,在这里真心相信弥赛亚(The One)的降世。也如同施洗者约翰为耶稣施洗一样,一位先知认出了“尼奥”就是弥赛亚。这一切都看似对圣经启示的一种别出心裁的重叙。

然而《骇客》以一种精妙的方式,把诺斯替主义对基督的神性或人性的否定放了进来。诺斯替派认为,基督并不是造物主,甚至造物主也不等于那位至高的神。基督只是一切受造物里面最先或最特别的,他被委派了一个也很特别的使命而已。这种玄思等于否定了“三一上帝”的团契,把上帝简化为孤零零的单一位格,这是以人间的君王概念、或以古希腊的哲学理念,去想象那一位永活的生命主。也使“爱”的可能从人所设想的最高存在中被抹去了。在笛卡尔的时代,上帝曾被简化为一位高级钟表匠。到了二十一世纪,就被这套电影简化为一位最高级的程序员。

于是尼奥,一个被涂改的基督,就被屏蔽在了创造者的位格以外。半路杀出个高科技,替代了上帝。世界就被非道德化了,人的罪性也在一种奥秘派的宇宙论中被取消了。从此,在单一的位格者那里去寻找爱和生命的光,就像从水中寻找火一样。

同时,一个由智慧的程序制造的虚拟世界和一个真实的瓦砾场之间,分明也断裂了。我被激发起的想象,仍然停留在庄子迷蝶式的、或者“梵人合一”式的东方思想里面。我怎么知道自己的意念不是身在“母体”的幻影里面,而我真实的躯体仍可能躺在流水线上,正被机器喂养呢。

到了第二集《重装上阵》,世界的虚拟性再进一步,达到了主体性的虚拟。原来锡安(Zion)也是另一个 matrix。为了系统的稳定,那至高全能的程序设计了一个貌似真实世界的瓦砾场,给那些发现或怀疑母体真相的人一个差额,去另一个赛博空间避难,在对抗中维持整个虚拟系统的平衡。

尼奥,不过是一个被植入特殊程序而被放回 Zion 的人。所谓先知呢,和虚拟世界中的探员史密斯一样,也是一个精心的程序。母体利用“先知程序”,把一个关于弥赛亚的精神鸦片提供给锡安的人类。并在锡安被毁后,利用尼奥的牺牲来升级母体、重建锡安。这样,《骇客帝国》构成了一部基本完整的诺斯替版本的创世记。一个杂糅东方思想于一身的宇宙论。高科技之外,已没有了上帝。程序之外,也没有爱的团契。为了利用人类身体的静电来做能量来源,这也可能只是系统令抵抗者们相信 Zion 存在的虚拟情节而已。甚至连最初的计算机系统是人类发明的,也是一个假象。一种更残酷的宇宙论可能是,不但宇宙中根本没有人类。所谓宇宙,也不过是程序的界面。创世就是编程,生命只是意念,人类就是程序,而所谓末日审判,被非道德化地称之为系统重装(reload)。

到此为止,《骇客帝国》从“神就是爱”的基督教信仰,几乎偏向了《金刚经》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看完之后,有多少人还能确信,我们不是上帝的一个梦,不是任何人的一个梦?我们的真实性,所能得到唯一的肯定,就是三一上帝的创造。所谓上帝,就是为我们存在的真实性背书的那一位。

其实最科学的,也是最神秘的。科学主义与神秘主义不过是近代以来一种主流意识形态的两面。当年牛顿发现万有引力,受到笛卡尔的信徒们猛烈抨击,理由就是太神秘主义了。他们说,牛顿退回一种神秘吸力的古老理论,是对理性主义和科学精神的背叛。可是如今,人们提及万有引力时高山仰止,谁会给它一顶神秘主义的帽子呢。理性成了一种更深的遮蔽,叫我们淡漠了常识。其实在一切宇宙论的解释中,“大爆炸”的神秘主义色彩,难道会比白纸黑字的圣经启示更少吗。人类文明的元典里面,从来没有一种比福音书的宣告更言之凿凿。就如《约翰福音》中说:

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道成了肉身,住在我们中间,充充满满的有恩典有真理。我们也见过他的荣光,正是父独生子的荣光。

十几章后,耶稣自己宣告,“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借着我。没有人能到父那里去”。你若诚实,就会承认这是人类文化里唯一一部不留余地、不留退路的典籍。确定的位格,确定的关系,确定的逻辑,说得那么决绝,没有一点修正主义的可能。C·S·路易斯曾说,耶稣这样的宣告只给人留下了三种选择,一是他说真话,他是神的儿子,二是他说假话,又有两种可能,要么他是脑袋坏掉的疯子,要么他是人类史上最坏最高超的一个骗子。他说,“耶稣基督如果只是一个人而说了他所说的那些话,不但不能使他成为一个伟大的万世师表,反而显出他是个精神病人”。路易斯说,你可以当他是疯子甚至是恶魔,也可以跪在他面前称他为“我的主我的神”,但是千万别说他只是一个伟大的人,千万别把“先知”、“圣贤”、“智者”、“人生导师”、“宗教领袖”这些头衔安在他头上——“因为他没有给我们这样选择的权利”。

这种决绝的宣告一定令人不安,这样的文字最好人不要去杜撰。人要杜撰,就说得模糊一点,如老子之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天离地有多高,东离西有多远,这话能涵盖的解释就有多么宽广。这样的宇宙论不会令人坐立不安,只会叫人舒坦。它构成了一种试探,轻轻抚摩过每一种“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一家之言,叫每个人都得着“如神能知道善恶”的满足和安全感。

沃卓斯基兄弟的《骇客帝国》,就是这样一种道家式和禅宗化的诺斯替主义。它使我们得到一种宗教般的安慰,却不用付出道德的代价,不用面对生命里那些挣扎。这部电影将西方的科学主义与东方的神秘主义统摄起来,把圣经的启示改写了一遍。就像历史上的诺斯替主义者写作《犹大福音》、《玛丽亚福音》等伪经一样。量子力学以后,许多人开始将新物理学与东方古典思想勾连起来,科学主义与神秘主义的重新结合,也深刻影响了好莱坞的科幻和其他类型电影。从三十年前的《超人》,到当代的《骇客帝国》和《达芬奇密码》等。在著名的《超人》系列中,基督被“科学地”假设为一个来自氪星球的遗孤,他的科学家父亲在星球毁灭前把他送来地球,并将自己的形象和信息储存在水晶中。超人上天入地,拥有人所没有的异能。他渐渐爱上人类,自我担负起保护地球的使命。在 2006年的最新一集中,超人也如十字架上的基督一样经历了死亡与重生。早年的一幅海报,甚至就把超人画成仿佛耶稣的形象。

似乎人类不需要救世主,只需要他们中间的英雄和偶像。既然不相信“道成了肉身”,我们活着的盼望转一个身,就变成了“肉身成道”。自己成不了,就妄想别人的肉身去为我们成全一个神话。这就叫偶像化。近年来,这种“科学诺斯替主义”几乎统治了好莱坞的大片,一个个新鲜出炉的超能英雄,一旦去掉“科学”的合理化外衣,无非等于我们本土的超女观世音。

回到《骇客》系列,唯一合理的解释还是古典式的。撒旦的化身并不是那个反派的史密斯探员,而是设计母体的程序本身。上帝则被逐出了那个世界。再以一句圣经经文来解读这部电影,也许是最恰当的:

全世界都卧在那恶者手下。(约翰一书 5:19)
可怜这是一种没有盼望的宇宙论。诺斯替宗教与一切东方奥秘思想一样,都无法将“世界”理解为一个完整的世界。他们不能在眼前这个令人沮丧的宇宙之上,相信一位至高者的主权,相信爱是创世的源泉。于是陷入在善恶对立、身体与灵魂对立、精神与物质对立、信仰与世界对立,甚至上帝与撒旦对立的各种二元论里。这就等于在宇宙论上抬举了恶的地位。哪怕是以一种憎恶、反抗甚至革命的方式,可你还是承认了恶的力量真的是“与至上者同等”的。承认生命的可能性及你对世界的态度,都可能取决于这世上最坏的那一部分。这将是生命中一种什么样的羞辱啊,尽管我也时常活在这羞辱里面。

到第三集结尾,尼奥发现只有他的死,才能拯救锡安。但这种“拯救”只是技术性的,也就是短暂的。尼奥死了,锡安与母体之间也迎来了第六次系统重装之后的平静。电影的最后一个特效镜头,从地球到宇宙,不断推拉缩小,最后被谁装在一个袋子里,像皮球一样被抛掷。“世界”被处理成存在主义式的荒诞,就算“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但世界的尽头就如洪荒的来源,一样偶然而没有确据。我们生命里的苦,苦到了约伯的地步。就如鲁迅说,“于天上望见深渊”,又说,“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或以黑格尔的辩证法说,“绝对的光明,一如绝对的黑暗”。以这样的宇宙论看人类,人类就是受压迫的人,每一个都无辜得要死。以这样的宇宙论看社会,社会就是革命的温床,是含苞待放的肿瘤。

从政治学的角度看,这一诺斯替主义的“创世记”,必然导向左翼的社会思想。救世主的神性被否定,是因为人的罪性被否认。人若没有罪,就不需要十字架上的上帝。所以在这套电影里的“锡安”城,所有的人都苦大仇深,都是理直气壮的反抗者与革命家。诺斯替的世界里没有罪人,只有属灵的资产阶级,和属灵的无产阶级。前者了解宇宙隐秘的知识,后者对自己的无知一无所知。所以第三集的名字,顺理成章地就叫《革命》。

“光来到黑暗中,黑暗却不接受光”——除非你把光解释为一种计算机程序,这就是世界的可怜。

2008年4月1日

——摘自 《天堂沉默了半小时——影视中的信仰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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